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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似乎已經和他此刻身處的環境失去了應有的邏輯聯絡。他眯著眼緩緩地吐出一團團煙霧時,總小聲說幾句什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和無邊的麥地或色彩斑斕的天空在神交。他的身子一動不動,從後面看彷彿是一尊因年代久遠和繡跡班駁而被人遺忘的舊銅象。

李重有個習慣,喜歡在別人都收工後獨自在地裡坐著,直到抽完兩袋煙才回家,耗時大約半個多鐘頭。不過今天他早就抽完了兩袋煙,卻似乎仍沒有回家的意思。拉了一天犁的黑母牛不安地倒換著巨大的蹄子,噴著鼻響,不耐煩地示意主人該回去吃飯了。這頭母牛跟了他七年,他們對彼此的脾氣和習慣已經很熟悉了,但是今天母牛卻不明白她的主人為什麼反常地在這空曠的地裡坐這麼久,早就超過了平時應回家的時辰。天上這時已經佈滿了橘黃和藍紫色的雲塊,一團團地懸浮在西邊正黯淡下去的天際,彷彿又一次被匆匆離去的落日拋在了身後。

李重已經開始抽第四袋煙了。

李重是個聾子。但是天水塢的老人們都知道他的聾不是天生的。作為村裡唯一的地主李大元的獨子,當年他讀完喬縣中學後沒有按照他父親的心願在家繼承家業,卻在他父親逼他完婚後就離家出走了。李家人礙於面子,就說他是去外面上大學了。但是他走後十八年裡卻沒有回過一次家,包括他父母在土改後先後去世。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他被幾個紅衛兵從他當時正在教書的濟南押送回了天水塢,因為他被人揭發是地主階級的後代。從那個時候起他就聾了。關於他是怎麼聾的有幾個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是他被紅衛兵打聾的,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回來後被氣聾的。最玄的一種說法是他根本就沒聾,是在裝聾,因為他的眼睛有時讓人感到他不但能聽懂別人說話,甚至反應比不聾的人還快。每當村裡的年輕人故意用手比劃著問他的耳朵到底是怎麼聾的時候,李重就總以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或是聾子愛打岔的辦法來對付他們。後來就再沒人問起他這件事了。

李重的故事是很多還活著或已死去的人們一生的縮影。儘管內容可能不盡相同,但其中包含的生活的不可預知性,以及一個人默默無聞地追求了一生卻無果,仍要繼續活下去的人生境遇是一樣的。

李重的父親李大元解放前是天水塢村唯一的地主,村子四周的土地絕大部分都是他家的,由他分租給村民耕種。小時候的李重從來不喜歡呆在李家的深宅大院裡,除了在家上私塾課,他總是想法偷跑出家門,去找村民的孩子玩。李大元對此深感不悅,但因為兒子書讀得很不錯,加上自己常年有病,也就只好隨他去了。

夏天的午後,李重和村民的孩子們一起到黑魚河裡去游水,摸魚。他們喜歡潛到清澈的河底去撈黑皮的蛤蜊和螃蟹,運氣好時還能用網攔到美味的黑魚。有時,他們一起惡作劇,把西瓜皮扣在頭上然後把頭放在水下游,岸上的人以為他們是漂浮在水上的一些瓜皮,並不知道底下還有人。然後,這些孩子突然從水裡躍起,大聲一喊,常常嚇壞了岸上走過的人。他們也喜歡在楊樹林裡捉鳥,爬樹,摘果子、堵蛇洞。。。一直玩到太陽完全沉到林子後面去。這時村裡的女人們就會象唱歌一樣呼著自己孩子的|乳名,叫他們回家吃飯。孩子們隨即飢腸轆轆地往家跑,腳脖子上掛著水草,身上沾著樹葉和泥巴。李重跑在他們中間,自在輕鬆,心裡的歡快是後來一生都再也沒體驗過的。

村民的孩子有個百玩不厭的遊戲,也是他們的父母和祖父母小時候樂此不疲地玩過的,那就是隨意在孩子裡靠抽籤選出一個男孩和女孩結婚拜天地。遊戲總是在楊樹林裡玩的。孩子們把粗細不同的木棍和樹枝綁在一起,做成一個帶簾子的轎子,然後四個男孩抬著它去接新娘子。抽籤當上新郎的小男孩兒從來都不知道轎子裡跑進去將要做他新娘的小女孩是誰,直到拜完天地後他掀起她頭上蓋著的紅布。他們的長輩就是這樣結婚的,而他們自己就是這種婚姻的果實。

遊戲中最令人嚮往的就是揭掉紅布的那個瞬間,因為無論新娘和新郎是誰,那一刻讓兩個孩子體驗到的都只有單純的驚喜。在這個遊戲裡,新郎和新娘從來都是幸福的,這也是這個遊戲被百玩不厭的原因。

在一次亂哄哄的抽籤之後,輪到了李重當新郎。大家開始手舞足蹈,拼命用嘴模仿著吹嗩吶和放鞭炮的聲響。四個男孩子把坐上了新娘子的自制轎子抬到李重了面前,放在地上。八歲的李重興奮得不知所措,頭上直冒熱汗。他終於挪到轎子跟前,再三猶豫,同時心裡浮出了無數幻想。裡面的小新娘子實在等不及了,就喊了起來:“你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