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6部分

斟自酌時的臉上見過,在水明的眼睛裡見過,在春分總是微笑的臉上見過,在雜貨鋪掌櫃驚蟄總是疑惑和躲閃的大眼睛裡見過,在說話尖刻的村長老婆收工後獨自扛著鋤頭過她家門口時,那自以為沒人看見而完全放鬆時的疲憊而蒼老的臉上見過,在村裡曾經生活過的一對最窮的煤球母子的臉上見過,在村裡的退休教師吳東光形單影隻的背影裡見過。。。

蓮芯坐在衛生所的椅子裡一動不動了。她心裡的驚異這時已逐漸漸化成了一片柔軟和暖熙的東西,一點點復甦了她已被時間和命運麻木了的無數種感覺。她不再需要答案了,她也不再想得到什麼或傾訴什麼了。她讀懂了眼前這個能夠救治別人的“小觀音”臉上的孤獨之後,就明白了所有人的孤獨。

走在回家的路上,蓮芯的心裡湧上來許多陌生的東西。她看著西邊被落日染紅的楊樹林,忽然鼻子酸酸地一脹,眼淚就像春天黑魚河泛起的河水一樣奔湧出來。為什麼會這樣?她不清楚。一切都不在安排之中,卻都順序發生了。

收工的村民已經進村了。她知道李重還不會馬上回來,因為他喜歡在別人都回家後一個人在農田裡抽一會兒煙。

回到家的蓮芯再一次來到佛龕前,仔細地端詳起站在裡面多年的觀音娘娘來。這一次,她竟然在那個看過、拜過無數次的微笑著的白淨臉上,也看見了那樣熟悉的東西。就象一個過去以為只有自己才孤獨的孩子,在忽然發現自己的母親原來也是孤獨的事實之後,心裡產生了難以言說的震驚。而那震驚過後,她的心就變成了一條安詳的河流,輕輕地、慢慢地向前流淌而去。

站在自家的門口等著李重的歸來,蓮芯出神地望著餘輝落盡之後天上正隱約顯露的一顆顆星星。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就像是夜晚天空裡的一顆星,雖不亮,也不大,卻和其它數不清的星星一樣,從下面看上去,都一樣的清冷,一樣的好看。

想寬恕一個男孩兒的人——聾子扶犁手李重

一個仲夏的傍晚,重彩的雲霞漫天,幾十個天水塢的村民還在一大片麥地裡搶收麥子。在他們身後,一捆捆綁好的麥子豎在地裡,像無數個笨拙的巨人。人群中,一個方臉、矮個子的男人抬頭掃了一眼正滑向西邊楊樹林的太陽,對人群短促地喊了一聲什麼。聽見喊聲,疲憊不堪的人們立刻停下了手裡的活兒,都跑去拿起扔在田埂上的衣服和毛巾,然後一邊擦汗一邊沿著田裡踩出的一條近路向村子方向走去。由於走得急,他們腳下發出一片布底鞋踩到土地時才有的嚓嚓聲。

此時的天空好象被火山的岩漿噴灑過一般,紅豔得讓人的心也跟著燒起來。北邊那一道白天看上去清朗、剛勁的遠山輪廓,此刻竟變得好像一幅洇溼未乾的水墨畫,虛幻得讓人難以斷定它們是否真的還在那裡。正往家趕的一群人裡,腳快的幾個已經走到了村邊的黑魚河,就要踏上架在上面的小木橋了。最先到橋下的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一個臉紅體壯,一個黑瘦靈動。她們合夥把一個高個兒小夥子的草帽和突然鐮刀搶走,扔進河裡,然後撒腿跑到橋上去看那個小夥兒邊罵邊捲起褲腿下河去撈。橋上橋下哄起一片尖叫和笑罵聲。人群裡,當了婆婆和結了婚的媳婦們對這些少男少女的把戲根本不理會,她們邊走邊不停地貓一下腰,麻利地拔起一把田梗上的野菜或雜草,團起來夾在腋下,等著到家後喂家裡的豬和羊。而中年男人們大都低著頭走路,眼睛只盯住腳下的地面,乏得連一句話也不想說。不遠處,天水塢村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冒著炊煙,村裡不時傳來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飯的叫聲。那叫聲兒忽大忽小,忽高忽低,拖長的尾音兒像京劇唱腔似的宛轉多變。她們喊著“二妞”,“天柱”或“金鎖”時,聲音裡混合著各家的雞、狗、豬、羊的急切叫聲,像是在集體伴奏。所有這些聲音都加快了回家人的腳步。

沉靜了一天的天水塢每天都在這時第二次醒來。

又到了一年裡最忙的麥收季節。天水塢那些看不到邊的大片麥地已經熟透了,熱風掠過,飽漲的麥穗發出陣陣誘人的摩擦聲,讓人想起了饅頭的味道。收工的人這時都已經到家了。在一塊已經收割完並已被翻耕過的地裡,一個看上去有六十來歲的矮個子村民和一條黑母牛仍舊留在那裡,似乎並不著急回家。給他拉墒的小孩兒也早就跟著大夥回家了。這個人叫李重,是天水塢最好的扶犁手。此刻,他坐在深插在地裡的犁把上,有節律地抽著菸袋。銅煙鍋裡的紅光被吸得一明一暗,映出他黑褐色方臉上的條條紋路。他頭上有一頂褪了本色的毛時代流行的藍布帽子。帽簷下,他那雙深藏的眼睛裡透出一種彌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