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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瞭望黑壓壓的年輕學子,有點感動。孤傲了一輩子的他,因僅有的幾個朋友而死的他,把誠懇的目光投向四周。一個官員衝過人群,來到刑場高臺上宣佈:宮廷旨意,維護原判!

刑場上一片山呼海嘯。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注視著已經押上高臺的嵇康。

身材偉岸的嵇康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了看太陽,便對身旁的官員說:“行刑的時間還沒到,我彈一個曲子吧。”不等官員回答,便對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說:“哥哥,請把我的琴取來。”

琴很快取來了,在刑場高臺上安放妥當,嵇康坐在琴前,對三千名太學生和圍觀的民眾說:“請讓我彈一遍《 廣陵散 》。過去袁孝尼他們多次要學,都被我拒絕。《 廣陵散 》於今絕矣!”

刑場上一片寂靜,神秘的琴聲鋪天蓋地。

彈畢,從容赴死。

這是公元二六二年夏天,嵇康三十九歲。

有幾件後事必須交代一下——

嵇康被司馬昭殺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寫了一篇勸司馬昭進封晉公的《 勸進箴 》,語意進退含糊。幾個月後阮籍去世,終年五十三歲;

幫著嵇康一起打鐵的向秀,在嵇康被殺後心存畏懼,接受司馬氏的召喚而做官。在赴京城洛陽途中,繞道前往嵇康舊居憑弔。當時正值黃昏,寒冷徹骨,從鄰居房舍中傳出嗚咽笛聲。向秀追思過去幾個朋友在這裡歡聚飲宴的情景,不勝感慨,寫了《 思舊賦 》。寫得很短,剛剛開頭就煞了尾。向秀後來做官做到散騎侍郎、黃門侍郎和散騎常侍,但據說他在官位上並不做實際事情,只是避禍而已;

山濤在嵇康被殺害後又活了二十年,大概是當時名士中壽命最長的一位了。嵇康雖然給他寫了著名的絕交書,但臨終前卻對自己十歲的兒子嵇紹說:“只要山濤伯伯活著,你就不會成為孤兒!”果然,後來對嵇紹照顧最多、恩惠最大的就是山濤,等嵇紹長大後,由山濤出面推薦他入仕做官;

阮籍和嵇康的後代,完全不像他們的父親。阮籍的兒子阮渾,是一個極本分的官員,竟然平生沒有一次酒醉的記錄。被山濤推薦而做官的嵇紹,成了一個為皇帝忠誠保駕的馴臣,有一次晉惠帝兵敗被困,文武百官紛紛逃散,唯有嵇紹衣冠端正地以自己的身軀保護了皇帝,死得忠心耿耿。

……

還有一件後事。

那曲《 廣陵散 》被嵇康臨終彈奏之後,淼不可尋。但後來據說在隋朝的宮廷中發現了曲譜,到唐朝又流落民間,宋高宗時代又收入宮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兒子朱權編入《 神秘曲譜 》。近人根據《 神秘曲譜 》重新整理,於今還能聽到。然而,這難道真是嵇康在刑場高臺上彈的那首曲子嗎?相隔的時間那麼長,所歷的朝代那麼多,時而宮廷時而民間,其中還有不少空白的時間段落,居然還能傳下來?而最本源的問題是,嵇康那天的彈奏,是如何進入隋朝宮廷的?

不管怎麼說,我不會去聆聽今人演奏的《 廣陵散 》。《 廣陵散 》到嵇康手上就結束了,就像阮籍和孫登在山谷裡的玄妙長嘯,都是遙遠的絕響,我們追不回來了。

然而,為什麼這個時代、這批人物、這些絕響,老是讓我們割捨不下?我想,這些在生命的邊界線上艱難跋涉的人物,似乎為整部中國文化史做了某種悲劇性的人格奠基。他們追慕寧靜而渾身焦灼,他們力求圓通而處處分裂,他們以昂貴的生命代價,第一次標誌出一種自覺的文化人格。在他們的血統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傳代者,但中國的審美文化從他們的精神酷刑中開始屹然自立。

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後的百年間,大書法家王羲之、大畫家顧愷之、大詩人陶淵明相繼出現;二百年後,大文論家劉勰、鍾嶸也相繼誕生;如果把視野拓寬一點,這期間,化學家葛洪、天文學家兼數學家祖沖之、地理學家酈道元等大科學家也一一湧現。這些人,在各自的領域幾乎都稱得上是開天闢地的巨匠。魏晉名士們的焦灼掙扎,開拓了中國知識分子自在而又自為的一方心靈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從這方心靈秘土中蓬勃地生長出來的。以後各個門類的千年傳代,也都與此有關。但是,當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後,當年精神開拓者們的奇異形象卻難以復見。嵇康、阮籍他們在後代眼中越來越顯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有過他們,是中國文化的幸運;失落他們,是中國文化的遺憾。

我想,時至今日,我們勉強能對他們說的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