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如此近地看見蘇祈恩,他長得有幾分陰柔美,然而並不令人覺得舒坦。大概是額角還留了疤的緣故,讓人看著他,就覺得心頭裡泛起苦。
他說和白昭容是同鄉之誼,白昭容乃五原郡人氏,後來因戰亂流離到了朔方城,莫非蘇祈恩也是北地邊關的流民,因種種無奈,而入宮為宦?
蘇祈恩輕輕拍打著她的毛,似乎感嘆般,“它還有個挺好聽的名字,據說是以前貴人養的,叫雪睛。有天它去御膳房偷吃的,被宮人追著打,我幫它逃跑了,跟別人說沒見過它。之後很久都沒見到它,還挺想的。”
“有一天半夜裡,聽到窗頭有動靜,開啟一看,窗外放了點吃食,旁邊地上還有血印子呢。它還記得偷偷回來給我送吃的。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出去找它,就聽說它被人打死了。”
“我悄悄將它埋了,聽說它以前的貴主也是住仙居殿,就埋在遊仙園外面的樹下。”蘇祈恩說著,眼睛有些隱隱泛紅,隨即很快收了。
謝令鳶被摸著毛,心緒複雜——沒想到肅殺美貌的蘇公公,心中的白月光竟然是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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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祈恩宣了御前旨意,沒有多逗留便離開了。他走後,白昭容膝蓋上好藥,坐回妝臺前梳妝。
燭火亮起,照明瞭鏡臺,映出她的面容。
她畫的是十分顯氣色的桃花妝。
及至入了夜,仙居殿燈火明亮,復又恭迎御駕。
謝令鳶百無聊賴,依舊趴在床榻邊。身為德妃,卻要看著白昭容跟皇帝秀恩愛。可想而知,後宮的女子,大概都要嫉妒死了。
蕭懷瑾今日下朝後去過麗正殿一趟,依舊沒有看到德妃甦醒。
他心頭壓著擔憂,來了便躺在榻上,聽白昭容彈箜篌,微微的嘆氣聲,夾雜在縈繞的琴聲中。
他半閉著眼睛,忽然道:“婉娘昨夜講到,玉隱公子幫朝廷收回了嘉西關,大捷告勝,後來呢?”
白昭容鬆開了琴絃,起身走到榻前,雲紗披帛在地上拖曳。“後來,他便在城中聽曲兒去了,可是嘉西關的百姓,都很感激他,紛紛攘攘走到大街上,想要見一見、送一送他。”
蕭懷瑾睜開眼,伸手拉過她。白婉儀淡淡一笑:“街上看他的人實在太多了,害他不能去聽嘉西關最有名的樂姬唱曲,只能掃興而歸。那樂姬十分哀慟,追出去求玉隱公子提一幅字,說是瞻字如見人,此生也值了。玉隱公子大笑,就為她提了兩句詩。”
蕭懷瑾伸手,挑了挑燈花,那燈燭噼啪爆開,二人的影子投射在牆上,便是一晃。他似追憶道:“英雄美人,也如青梅竹馬少年夫妻一般,是一出佳話。”
他們二人四目對視,少年夫妻的情誼,在目光間流淌。
謝令鳶打著哈欠抬起頭,就看到牆上投射出朦朧糾纏的影子。
……哎呀,羞,羞!
謝令鳶趕緊用狗爪捂住眼睛,連滾帶爬地出了仙居殿,把狗頭拱進懷裡,幸好她有白白的毛,不然臉一定紅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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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在她的身後被熄滅,她爬出了門檻兒,茫然抬頭看了一會兒夜幕。抖了抖身上的毛,正要回麗正殿吃飯睡覺,忽然,內殿傳出了蕭懷瑾的聲音。
先是隱忍著抽噎,隨後帶了顯而易見的絕望。
“我還是,做不到啊!”
他聲音顫抖著,幾近奔潰一般:“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想沾汙你……”
蕭懷瑾喃喃說著便起身,彷彿是從汙潭泥垢裡爬出來一樣,從榻上下來,陣陣反胃,吐得膽汁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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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不堪的回憶瘋了一樣在眼前閃現,他想捂住眼睛,哭聲又在耳邊縈迴。他想捂住耳朵,多年前那黑得令人絕望的夜,又會浮現——
七歲的他躲在多寶閣後,驚恐到了失聲,透過多寶架的空隙,看著他的母妃……被數十個宦官,帶著從牛馬身上割下來的假陽…具輪流侮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殘忍的一幕,母妃的哭叫求饒傳出了明義殿外,然而沒有人會來救她。
那時管理後宮的是孫淑妃,她已經瘋了,後宮所有人也都瘋了。唯一好像還沒瘋的是被禁閉的德妃,等他被送去了德妃膝下撫養,結果發現,這也是個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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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的眼淚簌簌而下,好像找不見光了,瞳仁中全是黯淡:“燈呢,亮起來,我看不見了……”
似乎被他的反應驚嚇,白婉儀披著紗衣,想把他抱在懷裡撫慰:“沒事兒,三郎,就算不能給我,這樣相伴臣妾也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