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36部分

錢。三個月沒有發薪了。他曉得學校的“金庫”裡也不過統共有十幾塊錢。想到學校與自己的窘迫,他便也想到東陽的有錢。東陽的錢,瑞豐可以猜想得到,一部分是由新民會得來的,一部分也必是由愛錢如命才積省下來的。既然是愛錢如命,省吃儉用的省下來的,誰肯輕易一輸,就輸八十呢?這麼一想,瑞豐明白了,東陽的何以那麼著急,而且想原諒了他的無禮。他又笑了一下,說:“好吧,我的錯兒,不該帶你到冠家去!我可是一番好意,想給你介紹那位高第小姐;誰想你會輸那麼多的錢呢!”

“不用費話!給我錢!”東陽的散文比他的詩通順而簡明的多了。

瑞豐想起來關於東陽的笑話。據說:東陽給女朋友買過的小梳子小手帕之類的禮物,在和她鬧翻了的時候,就詳細的開一張單子向她索要!瑞豐開始相信這笑話的真實,同時也就很為了難——他賠還不起那麼多錢,也沒有賠還的責任,可是藍東陽又是那麼蠻不講理!

“告訴你!”東陽滿臉的肌肉就象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動著。“告訴你!不給錢,我會報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加入了游擊隊!你和他通氣!”

瑞豐的臉白了。他後悔,悔不該那麼無聊,把家事都說與東陽聽,為是表示親密!不過,後悔是沒用的,他須想應付困難的辦法。

他想不出辦法。由無聊中鬧出來的事往往是無法解決的。他著急!真要是那麼報告上去,得抄家!

他是最怕事的人。因為怕事,所以老實;因為老實,所以他自居為孝子賢孫。可是,孝子賢孫現在惹下了滅門之禍!他告訴過東陽,老三逃出去了。那純粹因為表示親密;假若還有別的原因的話,也不過是因為除了家長裡短,他並沒有什麼可對友人說的。他萬也沒想到東陽會硬說老三參加了游擊隊!他沒法辯駁,他覺得忽然的和日本憲兵,與憲兵的電椅皮鞭碰了面!他一向以為日本人是不會和他發生什麼太惡劣的關係的,只要他老老實實的不反日,不惹事。今天,料想不到的,日本人,那最可怕的,帶著鞭板鎖棍的,日本人,卻突然的立在他面前。

他哄的一下出了汗。

他非常的著急,甚至於忘了先搪塞一下,往後再去慢慢的想辦法。急與氣是喜歡相追隨的弟兄,他瞪了眼。

東陽本來很怕打架,可是絲毫不怕瑞豐的瞪眼,瑞豐平日給他的印象太壞了,使他不去考慮瑞豐在真急了的時節也敢打人。“怎樣?給錢,還是等我去給你報告?”

一個人慌了的時候,最容易只沿著一條路兒去思索。瑞豐慌了。他不想別的,而只往壞處與可怕的地方想。聽到東陽最後的恐嚇,他又想出來:即使真賠了八十元錢,事情也不會完結;東陽哪時一高興,仍舊可以給他報告呀!“怎樣?”東陽又催了一板,而且往前湊,逼近了瑞豐。

瑞豐象一條癩狗被堵在死角落裡,沒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與爪來了。他一拳打出去,倒彷彿那個拳已不屬他管束了似的。他不曉得這一拳應當打在哪裡,和果然打在哪裡,他只知道打著了一些什麼;緊跟著,東陽便倒在了地上。他沒料到東陽會這麼不禁碰。他急忙往地上看,東陽已閉上了眼,不動。輕易不打架的人總以為一打就會出人命的;瑞豐渾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口中不由的說出來:“糟啦!打死人了!”說完,不敢再看,也不顧得去試試東陽還有呼吸氣兒與否,他拿起腿便往外跑,象七八歲的小兒惹了禍,急急逃開那樣。

他生平沒有走過這麼快。象有一群惡鬼趕著,而又不願教行人曉得他身後有鬼,他賊眉鼠眼的疾走。他往家中走。越是怕給家中惹禍的,當惹了禍的時候越會往家中跑。

到了家門口,他已喘不過氣來。扶住門垛子,他低頭閉上了眼,大汗珠拍噠拍噠的往地上落。這麼忍了極小的一會兒,他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開始往院裡走。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瑞宣正在床上躺著。瑞豐在最近五年中沒有這麼親熱的叫過大哥:“大哥!”他的淚隨著聲音一齊跑出來。這一聲“大哥”,打動了瑞宣的心靈。他急忙坐起來問:“怎麼啦?老二!”

老二從牙縫裡擠出來:“我打死了人!”

瑞宣立起來,心裡發慌。但是,他的修養馬上來幫他的忙,教他穩定下來。他低聲的,關心而不慌張的問:“怎麼回事呢?坐下說!”說罷,他給老二倒了杯不很熱的開水。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老大的不慌不忙,與水的甜潤,使他的神經安貼了點。他坐下,極快,極簡單的,把與東陽爭吵的經過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