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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另一夜而沒有白晝的間隔,中間看不見陽光流逝;有時則是一天緊接著另一天,匆匆忙忙,不斷逃竄,中間沒有夜晚,沒有片刻休息,彷彿太陽不曾落下,抵達地平線之前又折轉身沿著來的路線返回。當他走著睡去或蹲在泉邊捧水喝時睡去,他根本不知道眼睛是不是還會睜開,能不能看見下一天的陽光或下一夜的星辰。

有段時間他一直捱餓。他尋找黴爛的蟲蛀過的果子充飢,有時他爬進田地裡,掰下成熟的玉米棒子來啃,像臺磨馬鈴薯的機器。他無時無刻不想到吃東西,想象著各種各樣的菜餚和食品。他會想起三年前廚房桌上為他擺好的飯菜,重溫揮動手臂從容而故意地把一盤盤飯菜擲向牆頭的情景,帶著一種沉痛的懊悔,深刻的悔恨,難忍的煩惱。後來有一天,他不再覺得飢餓了,這感覺來得突然而又平和。他感到頭腦冷靜,心緒安寧,然而又知道非吃東西不可。他強迫自己吃黴爛的果子,啃硬實的玉米棒,慢慢咀嚼,不辨任何滋味。他會大吃特吃,填滿一肚子,出現腹瀉拉血的嚴重後果。然而很快他又會迫不及待地貪食。現在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吃什麼食物,而是必須進食。他會努力回想最後一次吃煮熟的像樣的食品是什麼時候。他能感到,能記起某個地方有幢住宅,一個小木屋。究竟是大住宅或是小木屋,白人或黑人,他記不清楚了。然後,當他紋絲不動地坐著,憔悴、病態、佈滿鬍鬚的臉上流露出全神貫注的沉思神情,他會聞到黑人的氣味。他木然不動(靠著泉邊一棵樹坐著,頭往後仰,雙手放在膝頭,面容憔悴卻很安寧),他聞到,他看見了黑人的菜餚。黑人的食品。這是在一間房裡。他不記得如何進入的。但房裡滿是倉皇逃離、驚恐出走的景象,好像主人突然感到害怕,剛逃走不久。他在桌邊坐下,等待著,腦子裡空蕩蕩的似想非想,房裡一片逃離後的沉寂。接著食品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像是一雙又長又靈活的黑手,慌慌張張地端來,一擺下就不見了。在他周圍,他彷彿聽見黑人在痛苦和恐怖地嗚咽,卻又聽而不聞,那聲音比嘆息更輕微,交織著咀嚼和吞嚥的聲音。“那次是在小木屋,”他想,“他們感到害怕,怕他們的兄弟。”

那天晚上,他心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他躺下準備睡覺,沒有睡意,似乎沒有睡的必要,正像他讓肚子承認該吃東西而它又似乎不願意、不需要吃。怪就怪在他既不能找出原因或動機,也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他發現自己在努力推算日子,好像現在他終於真的感到有種迫切的需要,為了某個目的,某項行動或某一天,必須弄清楚過去了的日子,才不至於遭到失敗或弄巧成拙。他進入昏迷狀態,一種急迫的需要與睡眠混在一起呈現在他心裡。當他在帶露的灰暗晨曦中醒來,周圍如此晶瑩澄明,那迫切的需要便不再顯得怪誕了。

剛剛到黎明破曉的時分。他站起身,走到泉邊,從口袋裡掏出剃刀、刷子、肥皂。可是天色仍然很晦暗,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在水裡的倒影,於是他坐在泉邊,等待能夠看清影子的時候。然後,他耐心地把又冷又刺人的水抹上臉。他的手發抖,儘管非刮臉不可,他仍覺得疲倦乏力,得強打起精神。剃刀鈍了,他試著在一隻皮靴邊上摩擦,但皮革被露水打溼後鐵一般硬。他勉強地開刮,手直顫抖,颳得很費勁,刮傷了三四處,他用冷水止血,直到血不再流。他收起刮鬍工具,開始行走,他沿一條筆直的路線,捨去了山嶺上更容易行走的路。走了一段他來到一條大路,在路旁坐下。這是一條幽靜的路,路兩頭都靜寂無聲,路面只印著偶爾過往的小車的灰白輪跡,馬和騾的足印,稀疏的行人腳步。他坐在那兒,沒有穿外套,先前潔白的襯衣和有褶痕的褲子都濺滿了汙泥,憔悴的臉上殘留著塊塊短髭和乾涸的斑斑血跡;和煦的太陽正在升起,他又倦又冷,微微顫慄。過了一會兒,兩個黑人孩子出現在路頭拐彎處,朝他走近。他問話之前他們沒看見他;兩個孩子愣住了,呆呆地立定,白眼仁直翻地盯著他。“今天是星期幾?”他重複地問。孩子凝視著他,一聲不吭。他搖了搖頭。“走你們的吧,”他說。兩個孩子繼續往前走了。他沒有再瞧他們。他坐在那兒,顯然在盯著孩子剛才站立的地方沉思,似乎覺得兩個孩子像突然從兩個殼裡溜出來似的。他沒有發現兩個孩子正在跑開。

過了一會兒,太陽光慢慢地曬暖了他的身子。他坐在那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他有了意識,便聽見一片嘈雜的金屬的叮噹聲,軋軋的木頭聲和嘚嘚嘚的馬蹄聲。他一睜眼剛好看見一輛馬車飛快地轉過道路拐彎處,車上坐的人回過頭來瞧,趕車人揮動鞭子,忽起忽落,瞬間工夫便消失不見。“他們也認出了我,”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