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恩正顯得頗為羞赧地笑了一聲。他對宋家惠對他的稱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問她:“你為什麼不去看秧歌?整條街的人去看秧歌表演了,你怎麼還坐在這裡?”
“我不喜歡。”家惠說。
“你喜歡什麼?喜歡看天嗎?天上什麼都沒有。”恩正說。
“天上有云,雲在動。”
鹿恩正又一次抬頭看了看天,他覺得宋家惠所說的話是假的,那些鉛色的陰雲渾濁一片,像口鍋一樣扣在人們頭頂。他說:“我沒看到雲在動,我看快要下雪了。”
“下雪了就不冷了,不下雪的時候最冷。”宋家惠說。
鹿恩正驚奇地發現家惠的臉是鐵青色的,那種臉色要麼是被寒冷凍的,要麼是被長期的飢餓造成的,而她的眼睛卻很大很漂亮,眸子黑得像炭一樣,鼻樑也高高的。
鹿恩正和宋家惠的交往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從這個春天開始,鹿恩正每逢上學和放學路過水果街的時候,他都會停下腳步去和宋家惠打聲招呼。整整半個春天他都看到家惠坐在那個臺階上,目光呆滯地望著蒼天。鹿恩正甚至不無肯定地猜測,她肯定是個患有痴呆症的女孩。不過他隨後聽來的訊息叫他改變了這個想法,這個訊息來自馮姨。馮姨悄悄地告訴他說:“你千萬不要以為坐在水果街口的姑娘是省油的燈,她親手毒死了自己的哥哥。”十一歲的鹿恩正半信半疑地看著馮姨,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頓時變得狂跳不止,他那顆少年的心始終不能將孱弱的宋家惠和弒兄聯絡起來。
鹿恩正堅決地說:“你胡說。”
馮姨被嚇得連忙捂住了小少爺的嘴,她驚恐地說:“小少爺,你小聲點兒,太太聽見了會罵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不準這些不乾淨的訊息進鹿侯府。”
鹿恩正不相信馮姨的話,一臉疑惑地撇下馮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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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侯爺晚年時候的心思總是叫福太太捉摸不定,他所作出的每個決定都會讓福太太悲痛萬分,因為鹿侯爺的每次決定都和鹿家的切身利益有關,在一九五八年之前,鹿侯爺已經捐掉了鹿家所有產業的股權,這讓福太太時常產生一種世界末日的悲傷感和恐懼感,她深深地感覺到未來對鹿家來說是空飄飄的,像隔著一層濃雲一樣模糊一片。鹿侯府的下人每每看到福太太坐在庭院中央的花壇邊發呆的時候,心裡也都會有悵然若失的迷茫之感,他們深切地知道,曾經稱雄同州不可一世的鹿家已經破敗了。而一九五八年之初鹿侯爺的新決定更是叫人們無法想象,鹿侯爺鄭重地向大家宣佈,他要把鹿侯府捐出去,他要捐掉這個同州城最大、最值錢的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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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香 第八章(3)
福太太知道鹿侯爺的脾氣,她哭著對鹿侯爺說:“你捐起來容易,可是我們以後住到哪裡去呢?那些跟了鹿家一輩子的下人住到哪裡去?”
等福太太一股腦說完了,鹿侯爺才用遲緩的口氣緩緩地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不用擔心這些,鹿家早些時候曾在隔壁的街道上買過一個小院子,那裡一直空著,我們以後就住到那裡去。”
福太太擦著淚水說:“老爺說的是以前給運輸隊司機們住的院子嗎?”
鹿侯爺極為正式地點了點頭。福太太再次悲哀地意識到,鹿家完了。不過她還是最後爭取性地說:“我們必須搬到那裡去住嗎?”
鹿侯爺長長地吐了口氣,無言地起身,臨窗而立,他看到庭院裡的梧桐正在發芽,綠色的葉芽星星點點地綴在樹枝上,像許多隱秘的符號,宣示了時間和生命的無常。在那一刻鹿侯爺也悲傷地想,他就要永遠地離開這裡了。
福太太接著說:“好好的家,為什麼要搬?又沒人來逼你。難道我們捐了那麼多東西還不夠嗎?”
鹿侯爺則說:“等到有人逼你的時候就晚了。事情就這麼定了。”晚年的鹿侯爺雖然瘦削,但看起來卻精神了許多,他那流鼻血的毛病在解放軍進城後的第二年不治而自愈,於是他逢人便說:“解放軍治好了我的病,新社會治好了我的病。”
搬家這一天鹿書正派了一輛大卡車來,那是市政府的卡車。和卡車一起來的還有鹿書正在民政局上班的妻子陳然,以及十幾個身穿警服的人,他們都是鹿市長派來幫忙搬家的。福太太不喜歡鹿家的大兒子,她厭惡所有背叛家門的人,於是也恨屋及烏地討厭陳然。不過陳然並不計較福太太的冷眼,她指揮著人們把該搬的東西搬上卡車,自始至終連看也沒看福太太一眼。福太太揶揄地對馮姨說:“你看看鹿家的大媳婦吧,連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