壩子,卻不似夏夜螢火蟲飄忽不定。
這一夜,衙門外街市,無數市民點燃香燭,高舉著無數塊木牌並排向總督府推進。督府門外,無數清兵長槍口抬起。田徵葵緊閉左眼,圓瞪右眼,從那支手槍的準星後,漸漸看清越來越近的那塊牌位——竟是先帝光緒的牌位,他一愣。眨了眨眼睛再看,看清了,牌位下,一雙年輕的眼睛,田徵葵一時想不起這雙義憤的眼睛在哪裡見過。督府衙門前列隊的清兵全都隨之一愣。無數牌位向槍口後的準星推進,燭光閃耀,香火騰空,先帝牌位下,無數雙熒光般閃亮的眼睛。
田徵葵不知所措,只好回頭望總督府內,衙門口那一對石獅子背後的一把虎皮交椅上,四川總督趙爾豐按刀端座。此時,一副將跑來,送上一紙電令。趙爾豐讀出四個字,向副將使一眼色,副將點頭會意,招呼幾個提洋鐵桶的清兵從趙爾豐身後溜向總督府側門。趙爾豐對田徵葵一揮手。田徵葵黑洞洞的手槍口下移數寸,從光緒牌位移開,瞄準了對面那青年請願者的心口。他想起來了,這青年便是去年在他的稅卡前為進城挑糞送菜的農民打抱不平的那一位。
白露時節,夜來川西壩子已見涼意,秋風掠過街市,請願者額頂上的燭火呼啦啦一齊搖頭。秋風灌進衙門口,趙爾豐手頭那一紙電令隨秋風落葉墜地,趙爾豐懶得抬起雙手,任隨秋風把這紙密電吹走。這封密電比三天前收到的那一封電報短多了。
宣統三年七月十二日(公曆9月4日),趙爾豐剛收到清廷電飭查辦川人保路事:“迅速解散,切實彈壓,勿任蔓延為患,倘聽藉端滋事,以致擾害良民,貽誤大局,定治該署督之罪。”趙爾豐至今一字不差記得電報全文,因為這電報導致了他一生命運的重大轉向。
七月十五日(公曆9月7日)上午,趙爾豐約四川諮議局正副議長暨四川保路同志會正副會長蒲殿俊、羅綸“到督署看郵傳部電報”,蒲、羅二人哪裡知道此前同情、理解、支援四川百姓爭路的四川總督此時已經走向另一個極端,既然這位川督能公然道出“四川百姓爭路是極正常的事”,那麼,他邀約保路同志會領袖前往他的督署看郵傳部的電報當然同樣正常。二人便應約前往,同行者還有川漢鐵路股東會正副會長顏楷、張瀾、主事鄧孝可、胡嶸,舉人江三乘、葉秉誠、王銘新。趙爾豐當下便將這九人全數逮捕。趙爾豐妙計得逞。不妙的是,他沒算計到,這訊息一經傳出,不隔夜,他的川督衙門跟前,會被黑壓壓偌大一片川民堵滿,此時,川民們拖著哭聲,衝著衙門內的他齊聲高喊。趙爾豐入川八年,川話早已聽得爛熟,他們喊的是:“蒲殿俊、羅綸、張瀾……”,正是這天剛被他在身後這衙門內誘捕的九人。最叫趙爾豐哭笑不得的是這一大片川人一個個手舉的木牌紙牌,正是先帝光緒的牌位,趙爾豐哪裡看不懂川人的用心?前些年川人奏請集股自修川漢鐵路,部議準自辦,正是光緒硃批依議,那份奏摺上,先帝紅筆批下的那行字,趙爾豐親眼拜讀過。無數支香燭在衙門外壩子裡明明滅滅,清香撲鼻,煙霧繚繞,三天來的事,趙爾豐一路想來,恍若隔世。今夜事變,趙爾豐看在眼裡,彷彿夢中。清風不識字,偏偏將早已飄向牆角的那紙密電尋了出來,連同滿地黃葉,颳得來嘩嘩地在趙爾豐腳下打旋旋,密電上其實只有四個字——“就地正法”。趙爾豐知道,這四字不新鮮,幾十年前,晚清中興大臣曾國藩便已首創,凡遭遇不法亂民便用此法,屢試不爽。趙爾豐不知道,今夜若在這幫川人頭顱上一試,後效如何?趙爾豐只知道,無論如何不如何,身為川省省督的他,除了照此四字一一辦來,再無第二條後路可走。
同盟會員、川漢鐵路合川股東代表盧魁先回頭望一眼,他身後,是那位黑衣長漢曾丕農。
曾丕農看出事態越來越嚴峻,對盧魁先耳語:“同盟會重慶支部,早已控制重慶學堂,張培爵出任學監,手頭有二百支九子快槍!”
“九子快槍?”
“革命。”
“革命?”
“暴力革命。”
“暴力?”
曾丕農不再說話。盧魁先不再問。他看到他的三個補習數學的學生趕到,加入了請願人群,石二居中,樂大年、劉德奎分列左右,三人緊緊擠成一團。
沒人看見,總督府大院一側,一道小門開啟了,換了清兵衣服的副將和幾個清兵,拎著鐵桶,躥出小門,躥入小巷,繞過街市,躥到另一條小巷,蹲下,向木結構民居牆角潑鐵桶中的水——洋油。月黑風高,火星一閃,火光沖天燃起,照亮小巷口街牌——聯升巷。這隊便衣清兵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