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煩聽到的就是腳下甲板上貨艙蓋關上時發出的那一聲空響,“嗡嗡嗡”地要在耳畔盤旋轟鳴老半天,鬧得從來腦殼一挨枕頭便打撲鼾的吉野船長如今夜夜為耳鳴而失眠。
這天,雲陽丸拔錨將駛出宜昌大碼頭時,“嗡”的一聲空響又從腳下貨艙方向傳來。駕駛艙中,船長憤懣地搖頭:“從上海,空艙來。到宜昌,空艙去!這個盧作孚,我恨不得把他……”
吉野望著岸上一片荒灘。荒灘那邊是街市。船長充滿仇怨的目光盯緊其中一個門面,那是個新開張不久的商行,雖然此時船行江上,已經看不清門面上那個紅漆招牌,但船長照樣能咬牙切齒地讀出紅漆招牌上燙金的那六個柳體大字:“大川通報關行”。
此時,大川通報關行宜昌分理處門前,民福輪經理連雅各衝站在燙金招牌下的何北衡揚一揚提貨單存根,拱手作別,一張臉笑得歡喜,離去。
民福輪經理身後,一隊力夫挑著貨擔跟隨著走向碼頭上了民福輪。
腳板底下貨艙蓋蓋上時,已登上駕駛艙拔錨待發的民福輪經理聽得鐵鐵實實的響聲,富有經驗的他,聽出貨艙內已經滿實滿載,又笑開了,一抬手,拉響起航的汽笛。
大川通報關行中,何北衡聽得這一聲汽笛,也衝著江上開心一笑。
“何北衡?”街對面那一家“加茂川茶館”中,田仲剛揭開蓋碗茶蓋,隔著窗戶打望,“他怎麼也來宜昌了?他本是劉湘幕府的人……”
說話間,他已伸出右手,向擺在茶桌當中的茶館白送茶客的那一盤炒胡豆中抓一把,卻不吃,只攤開在手掌中,用左手食指,一顆顆撥拉著,——胡豆的數字,正與他先前盯上的民福號輪船經理從對門子大川通報關行中帶走的那一隊力夫挑走的貨擔數字相符。
“他更是盧作孚幕府的人。”升旗教授隨手抓一把炒胡豆,一顆顆扔進嘴裡,就著苦茶,嚼得香。此時,茶館中說書人“連本長篇說書《三國》”正講到長坂坡張飛一聲吼的鬧熱處。
“今天,他來宜昌做什麼?”
“何不問問——今天,雲陽丸船長來宜昌做什麼?”
“為雲陽丸上貨啊。”
“卻為何空艙而去?”教授啞然失笑。
“從來都是為我日清公司招攬貨運業務的大川通,今天把貨給了民福。”
“民福是誰家的?”
“盧作孚的。”隨口應答完教授所問,田仲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街對面大川通門內正張羅生意的何北衡,“這彎彎繞的,我這才繞過來了……”
“繞過來就好。只是!”他突然衝助教沉下臉,“晚了一時。慢了半步!”
田仲驚恐地站起,本能地以日本軍人姿態悶哼一聲:“嗨!”
這年頭,東三省“九一八”事件之後沒幾天,上海又出了“一·二八”事件,多事之秋,長江流域的中國人對日本也有了更多的關注。雖然宜昌這揚子江通川江的咽喉處的茶館中,下江口音、川音、甚至東北口音嘈雜一片,但田仲這日本軍人標誌性的一聲音調並不算大的“嗨”,卻因其與環境的極不和諧,當下仍引起堂倌與眾茶客注意,茶館頓時寂靜下來,全用目光搜尋聲調,很快瞅中了田仲這一桌。
田仲愣得不知所措,升旗卻神色不改,改用地道的四川口音,吆喝道:“堂倌,我這小兄弟喝不慣你們湖北的葉子,你給他來一碗‘玻璃’!”
“來一碗——玻璃!”堂倌拎了水壺,為田仲換上一碗白開水。
泰升旗教授埋頭用地道的四川茶客方式,拿蓋碗茶蓋颳去自家茶碗中漂浮的茶葉,啜飲著。並以目示意,於是田仲也坐下,學狀。
眾茶客不再注意這桌。茶館中恢復了平素的嘈雜。
教授這才冷冷地瞄一眼嚇得低頭一個勁颳著茶碗的助教,哂笑道:“川人蓋碗茶這蓋子,專拿來刮碗中漂浮了葉子,你面前‘玻璃’一碗,什麼好刮?”
田仲僵硬地停下。教授換了笑臉,扭頭望街對面何北衡,像在為田仲引薦生意上的朋友:“介紹一下,總行在重慶,並在上海、漢口、宜昌、萬縣等地皆有分支機構和相當影響的大川通報關行董事長何北衡。大川通報關行,已被盧作孚與他集資接收。盧作孚為董事。從前,為我們日本日清公司和‘西方帝國主義列強’在揚子江上多家輪船公司招攬貨運業務的報關行,從此改了字號——”
“姓何?”
“姓盧。”
“李白說:抽刀斷流水更流。姓盧的還沒抽刀,便斷了我國日清公司的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