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懋見程乃軒越說越激動,甚至還握著拳頭,那樣子就彷彿是比他光懋還要激進的青壯派——完全忽視了他光懋才是打算拿掉陶承嚳,順便在遼東軍中大動干戈,至少或擼掉或處分十個八個中高層軍官的那個人,而程乃軒只不過提請擼掉一文一武兩個而已。
然而,當程乃軒繼續擺事實講道理,將陶承嚳的欺上瞞下,袁璧的中飽私囊,卑劣無恥派人阻撓全都展露無遺時,他才發現,之前在遼東時,程乃軒一直都挺低調,甚至讓他覺得怕事老實,這些其實都是假象。在他壓根沒注意到的時候,這個初出茅廬的新科給事中竟然查到了他壓根沒發現的事。
他就沒想到給他們的查驗使絆子的人,竟然會是袁璧!
到最後,出任給事中不滿一年的程大公子深深一揖,用極其沉著的語調說道:“光都諫到遼東之後,全力盤查長定堡大捷,臣作為輔佐,大多數時候都有些清閒,這才退而求其次,暗中查了查阻撓的人,更是對遼東官場下了些功夫。光都諫認為,治大病需下猛藥,臣卻認為,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個爛果子,只要先把爛的部位挖掉即可,而不是把好的部位一塊挖掉!但既然挖,就不能厚此薄彼!”
張居正即便這會兒面無表情,心情實在不怎麼樣,可聽了這話之後,仍然不免暗自哂然。
好熟悉的汪氏理論!果然是和汪孚林穿一條褲子的!
“此言甚是。”
在程乃軒的陳詞結束之後,這個突兀的聲音響起時,偌大的文華殿中一片寂靜。皇帝竟然開口贊同了?
光懋也好,陳炌也好,一直都沒開口說話的兵部尚書方逢時也好,全都愕然看著御座上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甚至覺得剛剛有些幻聽。儘管自從親政以後,小皇帝也曾經幾次參加過類似重要的朝議,但一貫很少發表意見,今天竟然會對一個小小給事中的陳詞做出這樣的反應?
哪怕早就有所預料的張居正,這會兒看到汪孚林的話變成現實,他仍然在心中深深嘆了一口氣。在安靜到有些僵硬的氣氛中,他就開口說道:“陶承嚳革職查辦,此乃應有之義。而袁璧即便此前頗有功勳,然則貪賄好色,卑劣無恥,自當嚴懲不殆。”
張居正竟然會同意懲處遼東那一文一武?陳炌頓時大吃一驚,等看見方逢時亦是滿臉措手不及,他一下子意識到今天似乎有哪裡不對勁,可這會兒皇帝和首輔竟然達成了一致,他這個左都御史無論如何都不敢繼續爭,這心裡甭提多不是滋味了。
方逢時知道陳炌素來都是張居正的走狗,而他卻不甘心身為尚書卻為其附庸,此時他摸不清楚究竟是張居正影響了皇帝,還是皇帝說服了張居正,只覺得自己若今日一言不發,那這朝議就白來了,當即婉轉地說道:“皇上,元輔,懲處遼東陶承嚳和袁璧二人並無不可,然則卻不應該在現在。更何況,之前光都諫和程給諫也好,陳總憲轉呈的安巡按陳詞也罷,全都說明,並沒有證據證明那些察罕兒部的所謂牧民是真降還是假降。”
程乃軒斜睨了一眼方逢時,俟其停頓,他就慢悠悠地說道:“方部堂,剛剛下官說得很明白,大明律申報軍務一條有明文,不論是真降還是假降,陶承嚳這樣的處置都是錯的,如果來降的人多,那麼他就應該派人護送首領去見總兵官,轉送朝廷,如果來降的人少,更應該即刻全部妥善轉送,絕沒有他一個遊擊將軍擅自處置的道理。昔日俺答的孫子把漢那吉來降,方部堂若盡殺之,何嘗有靠著區區一個把漢那吉,將俺答汗數萬大軍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壯舉?”
方逢時沒想到程乃軒竟然用自己最得意的那樁功績來堵自己的嘴,胸口登時噎得慌,又氣又惱。可偏偏這時候,他就只聽朱翊鈞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錯,若是昔日方卿亦是如陶承嚳這般只知道眼前殺降小利,何來封貢俺答,何來西北太平?元輔張先生既然也贊同懲處陶承嚳及袁璧,就將二人先行革職,拿來京師再作查問,至於陶承嚳所遺空缺,令遼東總兵李成梁先行舉薦,袁璧之職,令吏部文選司儘快填補。”
張居正既然肯附和他這個天子,那麼他就給張居正多點面子好了。
儘管參加文華殿這場朝議的只有區區數人,誰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但文華殿中那時候還有數量不少的低階宦官,在有心縱容之下,哪怕當事者之二的光懋和程乃軒連六科廊都沒出過,此中經過仍然在第一時間散佈了開來。就連這兩三個月一直都忍氣吞聲如同烏龜的張四維,也隱隱察覺到了背後的暗流。至於張居正這個首輔,這一天更是早早離開內閣回家。可他在書房還沒坐上兩分鐘,長子張敬修就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