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公道平實,從來沒有出入。安石能做提點刑獄官,能力之外,自然也是對他清正廉潔的公開承認。要照章辦事,這樣的官員接下來就該做三司判官了。按規定,三司判官都是由諸路轉運使或提點刑獄官擔任的。三司等於財政部,專門掌管朝廷的財政經濟命脈,對三司判官的任職條件作出這種規定,看中的正是轉運使、提點刑獄官的專業知識或清正廉潔。既有這樣的規定,安石在任上幹得又有聲有色,沒等他終任,頭尾不過九個月,朝廷幾個大佬就要調他去三司任度支判官了。
此時主事的是富弼、韓琦。文彥博老大不小,有人又攻擊他私下裡接受別人饋贈的《河圖》,他心中不安,自己請求罷相外任,與賈昌朝一起罷出,判知外州,韓琦則繼富弼之後也做了丞相。朝廷已率先考慮到安石家境困難,答應俸祿優厚,以解決他的後顧之憂,讓他要拒絕也沒法兒開口。可自己畢竟從來沒搞過經濟,怕誤了朝廷大事,安石還是上章拒絕了。眼見朝廷不許,他又專門給富弼寫了封信,說出自己的苦衷,請他關照,仍讓自己治理州郡。到底還是不行,安石只好離開江東,往京城赴任了。
船在江心乘風破浪,安石當風立在船頭。看著兩岸漸次閃過的景物,他的心緒,也禁不住奔騰起伏了。
現在是嘉祐三年。自慶曆二年中進士算起,頭尾十七個年頭了,人也由二十二歲的青年漸入不惑之年。隨著由青年而壯年,官也由初任籤判,到知縣,到通判,再由通判而知州,而一路提點刑獄,專任京官,眼見著就朝權力中心越走越近了。除了任官,朝廷對於自己更有一種特別的關愛。為解決自己的家庭困難,專門優厚俸祿,就不是每一個朝臣都能享受的額外恩寵。可自己對於朝廷呢?除了為官還算清正,大致沒忘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千古遺訓,沒有什麼汙點之外,也就再沒有什麼了。而且,在哪兒總都有一點不能為所欲為、盡善盡美的遺憾。這侷限於一隅的潔身自好、清廉政治,對於全國大局,究竟有多大影響,多少好處呢?國事,還不是每況愈下了嗎?且不談抱負、忠直什麼的,身受朝廷的信任、恩寵,卻不能為匡正朝綱而一盡綿薄之力,這做臣子的,連做人的資格都有所缺陷了!
如果一定要為自己辯護,勉強也可以說,過去是人微言輕,應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朝廷確曾明令禁止越職言事。那麼,現在呢,身為一路使臣,難道依舊啞口無言?如果果真一切滿意,無話可說,自當別論。可自己並不是這樣,自己是有話要說的。無論如何,再不能沉默不語了!
可從哪兒說起呢?
原想著會有許多話要說,真決心要說時,竟又不知道從哪兒下手了。只覺著心裡很亂,半天理不出個頭緒來。
又是一陣江風過來,安石不禁打了個寒噤。淑賢怕他著涼,也拿著一件衣服從船艙裡趕出來。安石見驚動了夫人,知道她擔心,索性迎著她,一起回了艙裡。淑賢知道他在想事情,略略安頓了他,就躲到一邊去了。
小桌上放著一本《史記》,安石隨手拿了起來。開啟第一頁,盯著白紙黑字,竟一行也沒看下去。他似乎也不需要再看,讀過多少遍的東西,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可那些白紙黑字忽然漸漸活躍起來,變成了一幅又一幅圖畫。都是些什麼畫兒呢?細細瞅了半天,才看清了,原來畫的都是二帝三王——所謂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的文治武功。這些畫畫得都很好,濃墨重彩,燦爛輝煌。也只有這些畫兒,才配得上那個社會。那是一個理想的極致啊!官是官,民是民,政簡事少,民無怨懟,人人豐衣足食,個個歡天喜地,垂拱而治,百獸率舞……
他的思想,定格在二帝三王的極治之中了。而一旦將視線轉到現在,巨大的反差就不能不叫他喟然長嘆了。
說起來,皇上大體也能算上一個仁義之君!除了應有的排場,他大體是節儉的;偶然的荒唐,與嗜好聲色犬馬到底不同,也能算得上勤政愛民。說到左右臣子,似乎也沒有什麼大奸大惡的壞人?可一說到國家的治理,怎麼就那麼令人喪氣?內,社稷難安;外,怵於夷敵;財力窮困,風俗衰敗。凡有識之士,沒有一個不為國家的前景憂心忡忡。連皇上本人也清清楚楚,總想有所變革。要不是上下都覺著問題嚴重,非變革不可,又哪裡來的慶曆新政呢?
說到慶曆新政,更叫人氣短了。本來就沒有什麼建樹,很快又讓人全扳回去了。像是蠱蟲致病,一劑藥拿不倒它,它更不怕打擊了,整個社會,從此也更一發不可收拾。要走出失敗的陰影,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就更大了。
可要想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