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此一來重臺履又太繁重,也許該配花彩履。你等等……”
一炷香後。
“妃色羅衫,丹紗杯文羅裙,花彩履飛天髻,唔?”
“甚好。”
“好麼?我怎麼覺得不好?也許祖父不喜花哨的。你再等等啊……”
夜闌星稀,家僕敲過一更鼓。
“……”
“怎麼啦?”
“這難道不是方才第一身?”
“嗯,可是我改穿五朵履了,明日梳螺髻。”伸了伸腳,露出雲錦織緞的五朵履。
他撫了撫印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放下書起身。
“既是親人,怎會在乎你穿什麼?況且你年輕,穿什麼都好看。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我喜不自禁,默默把中間幾個字減去,不好意思道:“我真的……好看?”
司馬熾回到書案前,一邊整理書冊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那我先回房了,你早些休息。”說罷笑了笑,他低著頭,沒有看見。
出了東閣,我抬頭回望閣中那一點昏黃燈光。雪如柳絮揚揚灑灑,飄落在絳紅的衣裙上。什麼時候,他才能高興起來?若蘭璧已不在世上,他當如何呢?而我,又當如何呢?
面對司馬熾,家人們有些忐忑。就在一年前,他還是他們的君王,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得忤逆的聖旨。今日,他卻輕裘廣袖,帶著手信和他們家的小女兒登門拜訪,輕輕一句“一點心意,不成敬意”仿若新聘的上門女婿。祖父、二位伯父和二位哥哥,都有些愣怔,一言一行帶著平日沒有的規矩和多禮。唯有母親,在片刻訝異之後,神色自如地端茶看座、噓寒問暖,飯席間殷勤地為他佈菜,囑他多吃。相比之下,我這親生女兒,倒有些被冷落了。
我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忽然悲從中來,趕忙低頭扒飯,掩飾有些泛紅的眼眶。她不曾見過司馬熾做皇帝時的模樣,在她眼中,他不過是小女兒的夫君,少言寡語,卻溫文爾雅。往年過節時,家中是很熱鬧的。我與姐姐們掛燈籠,貼門神,爆竹仗,入夜後圍爐守歲,整日歡聲笑語。而如今,辛苦生養的四個女兒,只有小女兒在出嫁半年後好不容易回門一趟,且下一次再見又不知何時。我看著宮中三位姐姐賜下的佳節賀禮想,母親一定很寂寥吧!
飯畢,司馬熾與祖父他們在正堂閒談。我與母親坐於偏廳,聽著堂上的對話,不禁莞爾。
“陛下……”
一陣尷尬的沉默。
“咳咳,國公,久聞國公精於史籍,不知近日可有研讀新籍?”
“劉學士博學經史,綜歸各家,方成一家之言。在學士面前,‘精於史籍’一說,丰度不敢當。”
“微臣惶恐……”
又是一陣靜默。
不論對誰,司馬熾適應起新身份來,總是這樣行雲流水。而為晉家做了一輩子人臣的祖父面對舊主這樣磕絆,卻也在意料之中。
這時,母親含笑開口道:“年前你遭逢驚變,為母我十分憂心。如今看來,正是應了那句‘焉知非福’。國公他看起來是個好人,對你可好哇?”
我轉頭朝偏廳門口看去,眼前浮現司馬熾蔚然深秀的模樣,笑答:“嗯,他很好。對我也很好。”
“如此便好。相比在宮中擔驚受怕,也許你這樣反而好些。”
我點頭稱是。
我沒有告訴母親,需擔驚受怕的地方,又何止皇宮?劉玄明一時興起,想做個天下稱頌的寬宏明主,是以對司馬熾封賞有加,包容有嘉。可司馬熾一日不死,前晉龍脈就一日不滅,難保有人不借題發揮。更何況,長安尚為司馬家族所控,城中還有司馬熾已受封皇太子的侄兒司馬鄴。若哪一日,劉玄明決定斬草除根,到時身死的也許不止於司馬熾,一同被俘的舊朝眾臣,身為夫人的我,恐怕都難逃干係。也許還有……我不安地看了看母親,從今往後,與家中還是少聯絡為好。
那天午後,陽光明媚。祖父命家僕在後院掃出一片雪地,同伯父兄長們領著司馬熾投壺射箭,設酒為資。我與母親在一旁觀看,不時歡呼助興。
那又是我不曾見過的樣子。一顧一投一轉身,似風中流雲一般瀟灑無羈;陽光照耀下,鼻尖沁出晶瑩的細汗,眉心的紋路難得舒展,唇邊一抹愜意的笑,整張臉是那樣的明亮有光。也許這才是他原本的樣子吧?是蘭璧愛慕的樣子吧?
蘭璧的名字不合時宜地出現在腦海裡,我望著他笑意漸平,泛起一陣不知所起的莫名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