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了呢。那時吃公家的,穿公家的,住公家的,耍公家的,何樂而不為?連自己這百十斤身坯,都是公家的了呢,你們誰要?哈哈哈,嘻嘻嘻,誰要?老子都給,都給!他每每想到新社會有如此這般的美妙處,就高興得在紅漆高柱床上打手打腳,翻跟斗,樂不可支。
可是土改翻身後的日子,卻並不像他睡在吊腳樓的紅漆高柱床上所設想的那樣美妙。從小住祠堂他只習慣了“吃活飯”:跑腿,打鑼,掃地;而沒有學會“做死事”:犁田,整土,種五穀。好田好土不會自己長出穀子、麥子來,還得主家下苦力,流黑汗。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可是栽秧蒔田面朝泥水背朝天,腰骨都勾斷,挖土整地紅火厲日頭曬脫背脊皮,而且和泥土、土塊打交道,一天到晚嘴巴都閉臭,身上的汗水乾了又溼,溼了又幹,真是一粒穀子千滴汗啊。他乏味,受不了這份苦、髒、累。他生成就不是個正經八板的作田佬,而生成是個跑公差吃活水飯的人。兩三年下來,他田裡草比禾深,土裡藏得下鼠兔。後來他索性算它個毬,門角落的鋤頭、鐮刀都生了鏽。他開始偷偷地、暗暗地變賣土改時分得的勝利果實,箱箱櫃櫃的,都是人民幣。人民幣雖說是紙印的,嘩嘩響,卻比解放前那叮叮噹噹的“袁大頭”還頂事呢。他上館子,下酒鋪,從不敢大吃大喝,大手大腳,頗為緊吃慢用,細水長流,卻也吃喝得滿臉泛紅,油光嘴亮,胖胖乎乎的發了體。有時本鎮上的居民,半月一月都不見他的吊腳樓上空冒一次炊煙,還以為他學了什麼道法,得了什麼仙術,現成的雞鴨酒席由著他招手即來,擺手則去,連杯盤碗筷都不消動手洗呢。
芙蓉鎮 吊腳樓主(2)
常言道:“攢錢好比金挑土,花錢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幾年日子混下來,王秋赦媳婦都沒討上一個,吊腳樓裡的傢什已經十停去了八停。就連衣服、褲子也筋吊吊的,現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來了。本鎮上的居民們給他取下了幾個外號:一是“王秋賒”,一年四季賒賬借錢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進洞冬眠前最是忌動,懶蛇;一是“王秋奢”,講他手指縫縫流金走銀,幾年功夫就把一份產業吃花盡了。他則講這些給他取外號的人沒有一絲一毫的階級感情。而另一些跟他一起當“土改根子”的翻身戶,幾年裡卻大出息了,買的買水牛,添的添穀倉,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他看了好眼紅。他盼著有朝一日又來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勝利果實。“娘賣乖!要是老子掌了權,當了政,一年劃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財!”他躺在吊腳樓的破席片上,雙手枕著頭,美滋滋地想著誰該劃地主,誰該劃富農,誰該劃中農、貧農。他自己呢?“農會主席!除了老子,娘賣乖,誰還夠這個資格!”當然他自己也曉得,這是窮開心。分浮財這等美差,幾代人都難得碰上一回呢。一九五四年,鎮上成立了幾個互助組。他提出
以田土入組。人家看他人不會入組,不會下田做活路,豈不是秋後吃地租?因此誰都不肯收容他。直到成立農業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為一名農業社社員。農業社有社委會,社委會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屬若干生產隊、專業組,不免經常開會呀,下通知呀,派差傳話呀等等,就需要啟用本質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王秋赦這才生逢其時,適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為人處世還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動幫忙。鎮上人家,除了五類分子之外,無論誰家討親嫁女、老人歸天之類的紅白喜事,他總是不請自到,協助主家經辦下庚帖、買酒肉、備禮品、鋪排酒席桌椅一應事宜。他盡心盡力,忘日忘夜,而且也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只是隨喜隨喜,跟著吃幾回酒席,外加幾餐宵夜。就是平常日子,誰家殺豬、打狗,他也最肯幫人當個下手,架鍋燒水啦,刮毛洗腸子呀,跑腿買酒買菸啦,等等。因而他無形中有了一個特殊身分:鎮上群眾的“公差人”。他自己則把這稱之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鎮上有些“人緣”外,還頗得“上心”。他一個單身漢,住著整整一棟空落落的吊腳樓,房舍寬敞,因而大凡縣裡、區裡下來的“吃派飯”的工作同志,一般都願到他這樓上來歇宿。吊腳樓地板乾爽,前後都有扶手遊廊,空氣新鮮,工作同志自然樂意住。這一來王秋赦就結識下了一些縣裡、區裡的幹部。這些幹部們下鄉都講究階級感情,看到吊腳樓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後婆娘都討不起,仍是爛鍋、爛碗、爛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帳、破席,仍是個貧僱農啊,農村出現了兩極分化啊。於是每年冬下的救濟款,每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