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嘴地親了又親!
“滿庚哥,好哥哥,親哥哥……”過了一會兒,玉音伏在滿庚肩上哭。
“好哥哥”,“親哥哥”……這是信任,也是責任。黎滿庚鬆開了手,一種男子漢的凜然正氣,充溢他心頭,漲滿他胸膛。就在這神聖的一剎那間,他和她,已改變了關係。山裡人純樸的倫理觀佔了上風,打了勝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長出英雄主義。
“玉音妹妹,今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們雖是隔了一條河,可還是在一個鎮子上住著。今生今世,我都要護著你……”
這是生活的承諾,莊嚴的盟誓。
鎮國營飲食店女經理李國香要找本鎮大隊党支書,瞭解米豆腐攤販胡玉音的階級成分、出身歷史、現行表現,她是找錯了人。她已經走到了河邊,下了碼頭,才明白了過來:大隊支書黎滿庚,就是當年區政府的民政幹事!媽呀,碰鬼喲!都要上渡船了,她縮回了腳。
“李經理!你當領導的要下哪裡去?”她迎面碰到了剛從渡船上下來的“運動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歲年紀,身子富態結實,穿著乾淨整潔。李國香禮節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裡一亮:對了!王秋赦是本鎮上有名的“運動根子”,歷次運動都是積極分子,找他打聽一下胡玉音的情況,豈不省事又省力。
於是他們邊走邊談,一談就十分相契,競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親朋密友似的。
芙蓉鎮 吊腳樓主(1)
說起李國香在渡口碼頭碰到的這位王秋赦,的確算得上本鎮一個人物。論出身成分,他比貧下中農還優一等:僱農。貧下中農只算農村裡的半無產者。黃金無假,麒麟無真,他王秋赦是個十足成色的無產階級。查五服三代,他連父母親都沒有出處,
不知是何年月從何州縣流落到芙蓉鎮這省邊地角來的乞丐孤兒。更不用提他的爺爺、爺爺的爹了。自然也沒有兄嫂、叔伯、姑舅、岳丈、外公等等複雜的親戚朋友關係。真算得是出身歷史清白,社會關係純潔。清白清白,清就是白,白就是沒得。沒得當然最乾淨,最純潔,最適合上天、出國。可惜駕飛機他身體太差,也缺少文化。出國又認不得洋字,聽不懂洋話。都怪他生不逢時在舊社會,從小蹲破廟、住祠堂長大。土地改革那年,才二十二歲,卻已經在本鎮祠堂打過五年銅鑼了。他嘴勤腳健,頭腦不笨,又認得幾個字,在祠堂跑腿辦事,看著財老倌們的臉色、眼色應酬供奉,十分盡心費力。當然少不了也要挨些莫名其妙的冷巴掌,遭些突如其來的暗拳腳。用他自己在訴苦大會上的話來講,是嚼的眼淚飯,喝的苦膽湯,腦殼給人家當木魚敲,頸脖給人家做板凳坐,窮得十七、八歲還露出屁股蛋,上吊都找不到一根苧麻索。
他被定為“土改根子”。依他的口才、肚才,本來可以出息成一個制服口袋上插金筆的“工作同志”的。但剛從“人下人”翻做“人上人”時沒有經受住考驗,在階級立場這塊光潔瓦亮、照得見人影的大理石臺面上跌了一跤:工作隊派他到本鎮一戶逃亡地主家去看守浮財,他卻失足落水,一頭栽進象牙床,和逃亡地主遺棄的小姨太太如魚得水,彷彿這才真正嚐到了“翻身”的滋味,先前對姨太太這流人兒正眼都不敢看一看,如今卻被自己佔有、取樂兒。他的這種“翻身觀”當然是人民政府的政策不允許、工作隊的紀律所不容忍的。那小姨太太因向貧僱農施“美人計”受到了,應得的懲罰,他“土改根子”也送掉了升格為“工作同志”的前程。要不,王秋赦今天就可能是位坐吉普車、管百十萬人口的縣團級了呢。他在工作隊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工作隊念及他苦大仇深、悔過懇切,才保住了他的僱農成分和“土改根子”身分,勝利果實還是分的頭一等。他分得了四時衣褲、全套鋪蓋、兩畝水田、一畝好土不說,最難得的是分得了一棟位於本鎮青石板街的吊腳樓。
吊腳樓本是一個山霸早先逢圩趕集時宿娼納妓的一棟全木結構別墅,裡頭描龍畫鳳金漆傢俱一應俱全。王秋赦惟獨忘記了要求也應當分給他農具、耕牛。得到了這份果實,他高興得幾天幾夜合不上嘴、閉不了眼,以為是在做夢,光怪陸離的富貴夢。接著又眼花繚亂暈了頭,竟生出一種最不景氣、最無出息的想法:他姓王的如今得著了這份浮財,就是睡著吃現成的,餐餐沾上葷腥,頓頓喝上二兩,這樓屋裡的傢什也夠變賣個十年八年的了。如今共產黨領導有方,人民政府神通廣大,新社會前程無量,按工作同志大力宣傳的檔案、材料來判斷推算,過上十年八年,就建成社會主義,進入共產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