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她寫了一封信,我說:連絕望這件事存在的本身也不要絕望,我和你同在。 我記不清是不是在我失去光明之前從什麼先人的書裡看到過這句話。從前我已遺忘。盲文裡沒有這些。 另一次,也是在深夜,孤獨的冷月照在我的身體上,皎白的肌膚光滑如魚。走,離開,這幾個大字在我的血液裡湧動,使我無法安睡。我不知道去哪兒,哪兒都可以,只要是離開,只是走出慣性。 我想,我將開始茫茫黑夜漫遊了。那一天,我將仔仔細細把心靈一般破損的窗欞審視一番,敞開著離去,讓那首痴情的《在這裡等你》的歌永遠重複地從我的窗子裡流出,然後,我將走進沒有邊際的時間與空間的黑暗裡。我會拾到許多光明的故事,用盲文寫給我的同類。 我相信,鼠街老人會在我離開的空窗子前看到我。    
嘴唇裡的陽光(1)
0 另一種規則 我是一個年輕女子,做著一份很刻板的工作,刻板得如同鐘錶的時針,永遠以相同的半徑朝著一個方向執行圓周,如同一輛疲倦的貨車,永遠沿著既定的軌道行駛。平時,我在閱讀單位發的學習材料時,特別是在那些與鬥爭新動向有關的文章,即使我把同一條訊息讀上十遍,也無法記住伊拉克與科威特到底是誰吞滅誰,飛毛腿與愛國者到底是誰阻截誰。但是,我會把那上邊所有的印刷錯誤,比如一句話後邊右下角的“,”錯印成“‘”等等,牢記於心。這就是我幹校對這一職業的後果。 我慶幸這一單純的工作使我那混亂的頭腦免於許多錯誤。因為在許多領域我是一個慣於想入非非而無法遵守規則的人。比如,一個兇猛殘暴的殺手,他的性格孱弱的兒子在一次失誤中弄死了一個人,當死刑無法逃脫地落到他的恐懼驚慌的兒子身上時,這個幽靈一般神出鬼沒永遠能脫身法律之網的父親,主動承擔了兒子的死罪。這舉動應該說是對法律的一種嘲弄和欺騙,但我會被這樣一個殺人不見血的殘暴父親的舐犢之情感動得淚流滿面,甚而生起一種敬仰。當我看到一個技術高超的外科醫生,面對一個受了重傷、苦痛難耐、企求幫助的階級敵人的妻子而不予搶救醫治的時候,我便會對這個醫生產生惡感。這一立場問題以及不合規則的思路,使我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法官或醫生。 據說,要成為一個作家必須要操守更多的規則。我自知奇異的思維與混亂的脈絡同樣使我無法合乎規則。好在我懂得自己的癥結,也從不期待或奢望成為什麼。 但也許有另外一種可能,比如你正好與我擁有同樣的思維方式,你會把我誤入歧途的思維理解成另外一種規則,也說不準。 1 對針頭的恐懼 牙科醫生總使黛二小姐充滿奇異的想像。這種奇異之想從她剛剛走近牙科診室聽到那種鑽洗牙齒的滋滋聲便開始。走進診室後,那聲音便在她全身每一個細小的神經周圍瀰漫,與此同時,在她目光所及的空間裡,無數顆牙齒便像雪片一樣在她身前身後舞蕩翻飛,紛紛揚揚,散發一股梨樹花飄落的清香。 這會兒,黛二小姐坐在第一○三醫院牙科診室第一○三號孔森醫生的診椅上想入非非。黛二二十二歲,且帶有一股病態的柔媚與憂鬱。智齒阻生的痛苦把她帶到這裡。她仔細檢視了她的四周:左側扶手部位有一個衝盂和水杯。右上方是一套可以推拉旋轉的器械和一隻小電風扇。頭部正上方是一個很大的聚光燈,它像一枚金色的向日葵,圍繞著牙齒患者的口腔轉動。右側扶手旁邊放著另外一隻帶軲轆的轉椅,年輕的牙醫就坐在上邊。 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醫生。他個子很高,但敦實穩重。眼神專注而清澈(他的眼神使黛二小姐終生難忘,在未來的歲月中,她憑藉著這樣一雙眼睛把他從茫茫人海里找尋出來)。他的鼻子和嘴全部遮在雪白的大口罩裡面,這遮擋起來的部分賦予她一種想像的空間,一種神秘莫測之感。假若你仰身靠在診椅上,聚光燈雪亮地射在你的唇部周圍,你神情緊張地攥緊拳頭,本能地把它們放在腹部。年輕的牙醫在你的右側俯身貼近你的臉孔,你張大嘴,任他用鉤子、鉗子、刀子在你的牙齒上搬弄。他粗大有力的手指在你的不大的口腔空間不停地轉動,由於口腔的狹小,他用力拔掉你的某個牙齒的時候,充滿了內聚力。他使勁你也使勁。如果你像黛二小姐一樣是個年輕女子,並且善於浮想聯翩,那麼你便很容易聯想起另外一種事情。 孔森醫生在黛二鄰座的一個牙疾患者面前俯下身,他往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嫗的上顎上注射了麻藥後,就轉向黛二小姐這邊。 他問:“有什麼不舒服嗎?”聲音是低沉的,像悶在地下隧道的聲音。 “沒有。”她說。 “心臟有問題嗎?” “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