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是隨口胡謅,卻無端喚來了淚,也許是眼裡進了沙,她忍著啜泣仍舊給他細碎的吻,惟其如此,才能讓她的心臟悠悠緩過口氣,不被那想象中的榮華窒息,惻然相偎時,他的嘆息拂過眼前夜,侵入知覺,無計迴避。
“我有時會想,”法老低聲嘆道,“倘若只將你視作恩典,倘若從最初就把你完好無缺地供奉在至乘之地,或許就不必忍受這一時患得患失的苦楚了。”
心緒牽絆處,她靠在他肩上,他又將她拉入懷中,便是此刻深吻,他都不敢恣意。
神明的血液流淌在王女身上,娶到了王女,才是戴穩了紅白雙冠的兩地之君。公主並非都是王女,而她比王女更珍貴,她是阿蒙…拉賜予的恩典,一樣流淌著神明的血液,註定要護佑他君臨兩地,就像某人說過的那樣,她被他供在神堂上,在他滿懷信任與愛慕的敬奉中,一天一天老去。
望那對岸的至乘之地,黑影在夜色裡洇出光暈,阿蒙…拉的領地上空浮起煙雲,重重塔門隱去了形跡,留出聖廟深處的燈火通明。這燈火通明便是凡人們的慾望,在她來的那個世間,慾望之光強烈到能夠將夜幻化成晝,溯回到此時此境,這光芒尚還微渺,這樣想來真是奇妙,好比光年外的星體早已隕滅,而眼前依舊漫天星光;長大了的女孩走進初建的神祠,八歲時的她仍還站在三千年前神祠的遺蹟下,在等待回答。
“陛下,”她輕聲問,“至乘之地裡究竟是怎樣的?”
“從我們一同獻祭過的諸多神廟中挑出最美的那間,歸攏在一處,就成了至乘之地。”他低聲答,“牆上的銘文都是從右面讀起,成片成片的奴隸跪在塔門外邊等候差遣——行過割禮的俘虜砍掉雙手,沒行過的就替他們切割乾淨,所以聖廟裡使喚的總是利比亞閹奴——無論走到哪個角落,總有沒藥薰香繚繞手邊,總能聽見叉鈴搖動聲響,而寂靜不聞人聲,流淌的風裡混著神明的呼吸;到了洪泛季節,南來的聖朱䴉棲滿阿蒙領地的上門,大庭院裡青蓮開遍,祭司們都聚在敬齋內為主神施行塗油禮,廊道下歇著好些狒狒,它們逢到日出便會尖叫,聖廟裡的人都知道,但是那孩子不知道,乍然聽見時,她給驚得一跳,幾乎掉進了池裡,池水倒映住她柔軟的白裙,讓看見的人錯以為是雲朵浮在了蓮葉邊——”
“可其實那是阿蒙…拉好心給的讖語,”她剪斷了他的低語,又輕聲替他續上,“那孩子徒有忘卻的天賦,她的記憶從不乖乖聽話,一如水中倒影,遊移不定。”
他俯下臉,給她安慰的吻。
“主神領地的芬芳,”法老祈願般說,“能夠引回過往回憶的香氣。”
這是真的。
不過,
你即要坐到高處遠望,又怎會聞見盤旋腳下的芬芳?
你即已奔向你所期待的明天,又怎能奢望我停留在恆久不變的過往?
……收穫季,洪泛將臨而暑天未至,愜意的像是在吹著微風的日子坐在蔭涼下,亞麻花一開出就要採集,才好紡出鬆軟柔韌的紗線,割麥時在地裡留下高高的麥茬兒,待收割完後趕牲口來吃掉;有人把鐮刀夾在腋下,邊拍著手邊唱起歌;另外的人吹著長笛,麥束割下後擱在地上,留給拾穗的女人們堆場,她們會把它們捆起,馱去打麥場,趕著牛和驢繞圈不停地走,踩踏麥穗,而後揚篩,將新麥上交給莊上主人家,笑鬧著一定要請他品鑑質地……
她當然都聽進去了,誰會聽不見自己想要的明天?
然而,
他的手心沉實溫暖,可每望見他剔透明淨的雙瞳,又覺得那裡面盛滿了閃閃發光的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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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夜 舞 。。。
醒得突兀,倒不是發了噩夢,多半是心躁,播種季的夜晚清涼若流水,一不當心便要睡沉了,而她整夜輾轉反側,靜極困極,竟不能寐。
怏怏坐起,隔簾外夜色沉沉,辨不清今夕何夕,她坐在床沿發了會呆,起著霧的神思中靈光一閃,捧過床邊小桌上的方解石盅,撥開金蓋,捋一小把羅勒籽在手心,埋下臉深吸口氣,香氣一衝,登時醒了。
推門出去,已盡力走得輕緩,仍是驚動了蜷在門外的小侍女,女孩揉著眼,怨道:“我才奔去細瞧過水鍾,還早著呢,叫我睡會不行麼?”
“是早了一些,”她悄聲說,“你睡吧。”
小侍女睜大眼,認出是她,連驚訝都是夢裡表情,“七小姐,”她愁眉苦臉道,“您這就起啦?”
“不用行禮,”她蹲下扶住女孩肩頭,“也不用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