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教吐火羅語的老師西克教授。在國內的有四個人:一個是馮友蘭先生,如果沒有他同德國簽訂德國清華交換研究生的話,我根本到不了德國。一個是胡適之先生,一個是湯用彤先生,如果沒有他們的提攜的話,我根本來不到北大。最後但不是最少,是陳寅恪先生。如果沒有他的影響的話,我不會走上現在走的這一條治學的道路,也同樣是來不了北大。至於他為什麼不把我介紹給我的母校清華,而介紹給北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至今恐怕永遠也是一個謎,我們不去談它了。
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一向認為,感恩圖報是做人的根本準則之一。但是,我對他們四位,以及許許多多幫助過我的師友怎樣“報”呢?專就寅恪師而論,我只有努力學習他的著作,努力宣揚他的學術成就,努力幫助出版社把他的全集出全,出好。我深深地感激廣州中山大學的校領導和歷史系的領導,他們再三舉辦寅恪先生學術研討會,包括國外學者在內,群賢畢至。中大還特別創辦了陳寅恪紀念館。所有這一切,我這個寅恪師的弟子都看在眼中,感在心中,感到很大的慰藉。國內外研究陳寅恪先生的學者日益增多,先生的道德文章必將日益發揚光大,這是毫無問題的。這是我在垂暮之年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愉快。
然而,我仍然有我個人的思想問題和感情問題。我現在是“後已見來者”,然而卻是“前不見古人”,再也不會見到寅恪先生了。我心中感到無限的空漠,這個空漠是無論如何也填充不起來了。擲筆長嘆,不禁老淚縱橫矣。
199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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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張岱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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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張岱年先生,已有將近七十年的歷史了。三十年代初,我在清華唸書,他在那裡教書。但是,由於行當不同,因而沒有相識的機會。只是不時讀到他用“張季同”這個名字發表的文章,在我腦海留下了一個青年有為的學者的印象,一留就是二十年。
時移世變,滄海桑田,再見面時已是1952年院系調整以後了。當時全國大學的哲學系都合併到北大來,張先生也因而來到了北大。我們當年是清華校友,而今又是北大同事了。仍然由於行當不同,平常沒有多少來往。1957年反右,張先生受到了牽連,這使我對他更增加了一種特殊的敬意。我有一個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意見:凡被劃為“右派”者都是好人,都是正直的人,敢講真話的人,真正熱愛黨的人。但是,我決不是說,凡沒有被劃者都不是好人,好人沒有被劃者遍天下,只是沒有得到被劃的“幸福”而已。至於我自己,我蹲過牛棚,說明我還不是壞人,是我畢生的驕傲。獨有沒有被劃為右派,說明我還不夠好,我認為這是一生憾事,永遠再沒有機會來補課了。
張先生是哲學家,對於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湛深的造詣,這是學術界的公論。愧我稟性愚魯,不善於作邃密深奧的哲學思維。因此對先生的學術成就不敢贊一詞。獨對於先生的為人,則心儀已久。他獎掖後學,愛護學生,極有正義感,對任何人都不阿諛奉承,凜然一身正氣,又決不裝腔作勢,總是平等對人。這樣多的優秀品質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惟學是務,在當今士林中,真堪為楷模了。
《論語》中說:“仁者壽。”岱年先生是仁者,也是壽者。我讀書有一個習慣:不管是讀學術史,還是讀文學史,我首先注意的是中外學者和文學家生年卒月。我吃驚地發現,古代中外著名學者或文學家中,壽登耄耋者極為稀少。像泰戈爾的八十,歌德的八十三,托爾斯泰的八十二,直如鳳毛麟角。許多名震古今的大學問家和大文學家,多半是活到五六十歲。現在,我們已經“換了人間”,許多學者活得年齡都很大,像馮友蘭先生、梁漱溟先生等等都活過了九十。馮先生有兩句話:“豈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歲,“茶”是一百零八歲。現在張先生已經過米壽兩年,距茶壽十八年。從他眼前的健康情況來看,馮先生沒有完成的遺願,張先生一定能完成的。張先生如果能達到茶壽,是我們大家的幸福。“碧章夜奏通明殿,乞賜張老十八春。”
1999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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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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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他雖已長眠地下,但是他那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仍宛然在目。可我最後一次見到這個笑容,卻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學建校五十週年的紀念日。此時,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