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顏從來不訴苦。她是從懂事起便同時懂得了處世道理的,那便是如果一件事只得自己扛,想叫人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這世上什麼都可以與人分享,惟有痛苦,只會越喊越痛,而“同甘共苦”絕對是句扯謊的話。欺騙弱者受不了了,叫出來被大家知道,好讓人取笑她,輕視她?她暗戀令正的痛與委屈,從不曾說與人知道,連對好朋友瑞秋都瞞著。然而,瑞秋瞭解無顏的心意其實還在無顏自己之先。或許她一直都比無顏本人更瞭解無顏的,是她教給無顏選擇合適的穿著,幫助無顏尋找學習的捷徑,甚至替她決定報考什麼樣的中學、大學,以及專業。她控制了無顏那麼多年,無顏幾乎就像是她的一個作品,她怎麼會不知道無顏的心思呢?可是她不說破。她把他們三個人都矇在鼓裡,包括自己,一直做著好朋友,直到畢業,各自分道揚鑣。畢業後,她按照自己理想的模式,成功地考入一家外企做公關;而無顏,則去了盲人學校教書。她們兩個終於走上兩條路,不再形影不離。於是她以為故事早就結束了,無顏和令正,已經是全不相關的兩個人,僅僅因為她而有一點兒聯絡,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因為無顏而結識令正的,只當他們分別是自己的戀人和朋友,是地球的南極和北極,而自己則是赤道。也就是因為這一點疏忽,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一個在學校時她絕不會犯的錯誤——她給了無顏和令正單獨見面的機會。那是畢業後兩年,大學裡校慶,她和令正都接到帖子,可是令正出差去了廣東,她又因孃家有點兒事要處理,便提前打了電話說抱歉。可是令正的差事順利,在校慶日早晨趕回來了,看到帖子,便欣然前往。於是,順理成章地,他見到無顏。無顏“看”不見令正,而且她“聽”到說瑞秋和令正今天都不會來,也許正因為知道他們兩個的缺席,她才敢一個人前來赴慶。然而當她拿起一杯雞尾酒的時候,令正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無顏,你也來了。”無顏猛地轉身,整杯酒都傾倒在令正白色的夾克衫上,如血。她失神、失色、失態,嘴唇劇烈地顫動,無法說出一句抱歉的話,她的看不見的眼睛中滾出淚水,然後,她捂住臉,從人群中衝出去,不等出門,那壓抑不住的嗚咽聲已經沿途散落。令正整個人呆住,泥塑石雕一般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不知是誰喝了一句:“還不快追,無顏愛你。”他猛然被點醒,不顧一切地隨後追出,看到無顏正疾步走在街道上,已經全無往日的鎮定從容,一路跌跌撞撞,不住磕磕絆絆,完全暴露出她身為盲人的狼狽與無助。令正只覺得心都疼了,他追上去,猛地拉住無顏,將她抱在懷裡,緊緊地抱住。無顏喜歡他,無顏愛他。令正在這一刻心如潮湧,全無思維的能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追出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抱著她。當他抱著她的時候,當她在他的懷中簌簌發抖,他只覺得自己抱住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他只想抱著她,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問,只想抱著她,再不要失去她。那天是星期五。下午五點鐘。十九路車站牌下。令正和無顏在星期五下午五點鐘的十九路汽車牌下久久地擁抱,抱得那麼緊,彷彿肝膽相照。無顏流了淚,她的淚浸溼了他的夾克衫,融進她潑翻的酒漬裡,她哽咽地說:“令正,今天是星期五,現在是五點鐘,這裡是十九路車站,以後,每個星期五的這個時候,我都會在這裡等你。”他一驚,猛然回到現實。她要等他,這是什麼意思?一個擁抱會變成一個承諾嗎?瑞秋怎麼辦?他已經有了瑞秋,如果他接受無顏,就是背叛,也是欺騙,不僅是欺騙瑞秋,也同樣是欺騙無顏。他的背猛地一挺,很僵直地一挺,然後,他推開她的手。他推開她的手。絕決地、殘忍地、割袍斷袖一樣地撒開自己的手,從而推開她的手。他做得這樣堅定,殘酷,因為他想他必須要對她殘酷,殘酷才是善良。他不能再害她,不能再讓她對他有幻想。他想他要對她好一點兒,所以只得選擇殘酷,撒開手,推開她。但是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他不僅是推開她的手,他根本是推她撞車。是他害死她。無顏說到做到,真的每個星期五的下午五點鐘都會獨自等在十九路車站牌下。車來了又去了,那麼多人下車又那麼多人上車,沒有令正。令正不來,無顏便不走,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夕陽西下,直到海枯石爛,直到地老天荒。如果令正一直不來,她大概會一直這樣等下去,等到她老,等到她死。那麼,等待,便是她的一生。然而令正其實是來了的,就坐在對面“綺夢”咖啡館臨窗的座位上,一直看著窗外,看著對面十九路車牌,看著站牌下檸檬黃的無顏。綺夢。咖啡館的名字叫綺夢。可是,它卻讓令正做了一個今生最大的噩夢。他看著窗外那如詩如夢的盲女,相貌秀美,氣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