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婉妃娘娘被皇后問得無法,又無人可說,便由小蓮兒引薦,將此事告訴了奴婢。娘娘本想將此事寫信告訴家中,是奴婢說,熙平長公主和老大人怎會去做這些惡事?娘娘若寫信回去,驚擾了夫人與姑娘,來日皇后娘娘知道了,豈不是愈加疑心?愈加疑心便愈要逼問。清者自清,皇后問不出來也就不會再問了。婉妃娘娘這才沒有寫信回家。後來陛下見婉妃娘娘鬱鬱不樂,幾度相問,娘娘卻不肯說。陛下只得命良辰來問小蓮兒,這才知道此事。後來便下旨,婉妃除卻年節朝敬,可以不必去守坤宮,皇后便再也沒有問過了。”
芳馨對我和熙平的事情似懂非懂,似知非知。她說“惡事”這兩個字的時候,未必沒有試探之心。但她對玉樞如此推心置腹,我深為感動。總有一天,她會知道事情的原委。我感激道:“哪怕姑姑不在我身邊,亦能助我。”
芳馨道:“姑娘過譽。”
我拉一拉她的指尖,微笑道:“我心裡都知道。”
晚上有宮宴。我坐在妝臺前,細細擦拭著當年皇帝賞賜的小銀銃。銃口雕著兩朵梨花,彷彿要隨火力一起熱烈地綻放。紅木柄上鑲著的紅玉髓,像永不熄滅的陰線。多年未見,愛不釋手。芳馨慢慢挽起一綹用桂花油抿過的長髮,不禁笑道:“姑娘這樣喜歡火器,當年何不將它帶出宮去?幸而這三年漱玉齋不曾動過,不然姑娘回來,還未必能見得到呢。”
我將銀彈子塞進了銃管又傾倒在手心,幾顆彈子攢成一團,如冰雪化於掌心,倏然溫熱。豌豆大的顆粒上,卻雕滿花紋:“這彈子,若裝進了銃,發起火來能打死人。若在掌中把玩,最多不過賞人。該賞人的時候不能吝嗇,該打人的時候也不能含糊。此一時彼一時,只看身在何處罷了。”
芳馨笑道:“姑娘回宮來,就愛說些奴婢聽不懂的話。”
拿起這銃,我總會遐想先帝時候的往事:“我聽說這柄銃剛剛造出來的時候,是給安平公主用的。”
芳馨道:“是。當時廢驍王將此銃獻給先帝,先帝便賜給了長女安平公主。那日在講武場上,安平彈無虛發,連北燕的使者都讚不絕口。先帝常說安平像自己,因此人們都說,若安平是個皇子,定是要被立為太子的。”
我嘆道:“彈無虛發……可憐裙釵之輩。這銃給女兒家用很合宜,可惜除了安平,大約不會再有女子用它了。她若不造反,便和熙平長公主是一樣的,這銃也就不會在我這裡了。”轉念一想,熙平長公主也算繼承了長姐的遺志。若安平還活著,我朱玉機又在何處?
芳馨輕拍一下我的右肩:“今日元旦,姑娘何必提起那個廢人?若被別有用心的人聽見了,還以為姑娘同情安平,傳到陛下耳朵裡,又要多心了。”
我將彈子一粒粒拋進盒子,淡淡道:“姑姑言之有理,我再也不說了。和姑姑說句實話,這一次回宮,我是有些怕的。”
芳馨笑道:“姑娘從前都沒有怕過,如今怎麼怕了?”
我心神馳遠:“姑姑還記得鹹平十年的春天,選女巡的第二日,昱妃和啟姐姐在粲英宮的後院裡比劍的事情麼?”
芳馨道:“怎麼不記得?昱妃娘娘還用蟬翼劍指著姑娘的眼睛。後來她的劍折了,奴婢們都稱願呢。誰知姑娘後來又將周貴妃賞賜的承影劍送給了她,奴婢們都替姑娘可惜。”
我悵然一笑:“鹹平十四年,昱妃娘娘剛入宮的時候,曾因此事向我致歉。她說,知道從前的無知,便有些害怕了。以前我不甚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今日我多少也能體味一些了。”
芳馨道:“姑娘聰慧,怎說自己無知?”
我嘆息道:“避世三年,只覺換了人間;沉湎五載,如今倒成了新人。許多事情若從頭看過,不由人不後怕。‘經戶無人,批帷斯在’'50',就是這樣。”
芳馨道:“姑娘這話,似是別有深意。”
忽聽小丫頭在外面道:“蓮姑娘來了。”
我一時還未省起“蓮姑娘”是誰,卻聽芳馨笑道:“小蓮兒來了,定是婉妃娘娘讓她來的。”遂向外道,“快請進來。”
小蓮兒撥開珠簾,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一身碧色水雲紋長襖略顯緊繃,顯出修長婀娜的身姿。隨意走上幾步,但覺嫵媚多姿,步步生蓮。我讚歎道:“蓮兒長大了,也更美了。”
小蓮兒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微笑道:“多謝姑娘誇獎。”說著命身後的小內監抬上一隻一尺見方的雕花木箱,道:“婉妃娘娘說,姑娘今日才回宮來,怕沒有好看的首飾和頭面,特命奴婢送一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