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們也變了,不認識北平,不認識這個家了,別人也不認識我們了。在她們眼裡,我是個多壞的女人啊?我放蕩,道德敗壞,勾引了你,生了個私孩子,還厚著臉皮回來!……”
“這些話,怎麼能在你嘴裡再重複它!”韓子奇煩躁地打斷她,“你是純潔無瑕的,都是為了我,你才……唉!”
“為了你,我一切都不覺得惋惜!因為我直到和你結合之後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愛的、永遠也離不開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著他,“你呢?你不會後悔我們這種不被人理解的結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個戰慄,“我不後悔!”
“我也不後悔!”她說,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很肯定,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心臟裡噴出來的血,“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享受了作為一個人的權利,死而無憾,永遠也不後悔!無論遭受什麼樣的冷眼、詛咒,承擔什麼樣的罪名,也不後悔!因為天地之間有一個人理解我、愛著我!我滿足了……”
似水柔情溫暖著她,也溫暖著韓子奇,難忘的歲月在他心頭重現,“我是一個不懂愛情的人,是你讓我懂了,你給了我愛,它也許來得太遲了,所以才顯得更珍貴!”
“是的,子奇,來得太遲了,才更珍貴!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拒絕了奧立佛?恐怕就是因為你啊,這是在我們結合之後我才真正意識到的。我懊悔我們為什麼沒有更早地相愛?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說,彷彿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時代。
“那……是不可能的!”韓子奇輕輕地感嘆,“那時候,還有……她!”
“她!”梁冰玉被這個字從短暫的沉醉中驚醒了,“你和她……也有這樣真摯的愛情嗎?”
“啊?怎麼說呢?”韓子奇不得不接觸這個最為棘手、最難解釋的問題,“我們的婚姻是共同的命運造成的。我和壁兒之間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認這一點,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是我對師傅的感情的擴充套件和延續,我把壁兒看成自己的親妹妹,對你也是一樣。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這個流浪的孤兒,教給了我手藝,這種感激之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所以,當壁兒要嫁給我時,我……我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但那是愛情嗎?不,那時我還根本不懂得愛情,那還是兄妹之情,還是要報恩啊!娶了她,我就覺得成了師傅的兒子,要承擔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會和他白頭偕老,和許許多多的夫妻一樣,生兒育女,興家立業,過一輩子,絕不可能去愛別的女人。婚後的十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可是,那是怎樣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掛念的、操勞的都是奇珍齋,談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獨沒有談過愛情。什麼叫愛情啊?什麼叫夫妻啊?什麼叫家庭啊?誰知道!‘米麵的夫妻,餑餑的兒女’,就是合夥過日子吧,往前奔吧,什麼也不用想。就好像我們倆是奇珍齋的兩個股東,共同的利益糾纏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就只有永久地結合。後來,奇珍齋發展起來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過問了,關心的只是家裡的收入和花銷,我們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她連我對收藏的興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當中,我們從沒有過吵鬧和打罵,但感情卻越來越疏遠了。疏遠也並不苦惱,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也許那是惟一的一次爭吵吧,最後的爭吵,不愉快的分手,我離開了這個家!如果沒有戰爭,我恐怕也不會離開,一切還會照舊,過下去,一直到死,也不會拋棄她。但是,我們之間恐怕是沒有愛情可言的,不然,我後來就不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以後的一切都不必說了。他默默地望著梁冰玉,心中那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似乎清晰了。
梁冰玉發出一個無聲的嘆息,那是安慰,也是解脫。
“謝謝你,子奇,你解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她說,“在這以前,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問過你,我不敢問。當我熾烈地愛著你的時候,我也曾經在眼前看到了壁兒,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姐姐,我擔心自己的舉動傷害了她。可是,愛是不顧一切的,感情衝破了理智,我讓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後果,我們相愛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一種莫名其妙、時隱時現的歉疚,對她的歉疚,這種情感牽著我回來,離家越近,就越強烈了。我並不是來向她道歉,也不是來接受她的懲罰,而是要……要獲得心理上的解脫,現在,你給我解脫了,把我對她的歉疚,解脫了!”
“可是,這一切又怎麼向她解釋呢?”韓子奇並不感到輕鬆,“對她說,我不愛她了,從來就沒有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