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低著頭,想起姐夫第一次來家吃飯的情形——因是初次登門,太急於討好了,想要討好每個人,聖誕老人一樣地分禮物,人人有份兒。可是錢太緊,如果只買一份大禮是登樣的,分散了來就都顯得寒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分禮物的時候十分羞窘,不敢直視受禮的人,聲音裡有那麼一種乞憐的味道,送了東西給人倒還像向人討錢似的——小林不知對著姐姐笑了多久,現在想起來卻覺得羨慕,姐夫的種種緊張是因為在乎,他太在乎姐姐了,太在乎她的家人了,所以才會那般無措。曲風卻是灑脫,從容自若得可惡。他當然從容,因為不在乎嘛。他根本懶得應酬她的家人,“不知道用什麼身份去見”,徹頭徹尾乾淨利落的一種否定。雨水在傘的邊緣跳開,濺落,不知疲倦地重複著這一過程。小林看到一滴水落在衣襟上,不是雨滴,是自己的淚。她起了恐慌,怕這淚被曲風看到,曲風是不喜歡擔責任的,如果他看到自己流淚,會覺得不勝煩惱而急於脫身,那麼他們就真的完了。如果她想他認真,就非得做出對他不夠認真的樣子來點道理她懂,只是做起來太難。她急急地轉身拭淚,可是曲風已經看到了,果然便有幾分煩惱,耐著性子問:“怎麼哭了?”“看電影看的。”小林答,強顏作笑,“同學說每個人看《月光寶盒》都會大哭一場,我還不信……”曲風輕描淡寫地說:“改天借碟回來再看一遍好了。”改天,曲風果然買了《月光寶盒》的碟片回來,可是沒有邀請小林。小林回家對母親說曲風已經答應來吃飯,可是最近團裡事忙,時間要往後拖一拖。她不肯說實話,不只是騙家人,也是騙自己——她願意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曲風會來家裡吃飯的,只是時間略微延後罷了。男人和女人之間,要麼情,要麼欲,總得有一樣往前走,不然多半不長久。小林覺得自己和曲風的路就快山窮水盡,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形——若即若離,不尷不尬。若不是有水兒這個小天使做擋箭牌,也許他們早就完了。是因了水兒,才找到藉口繼續同曲風在一起的——曲風在水兒面前,一改他大男人的粗豪散漫,變得細心而溫柔,予取予求,百依百順,對女孩所有的願望都給予滿足。小林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擁有那樣的影響力。但是另一面,曲風和水兒的過多接近讓她在慶幸之餘,又隱隱覺得不安。他從不把天鵝單純地看成是一隻鳥,也不把水兒當作小女孩,對她說話時,態度溫存鄭重,完全像對待一個有思想有品位的成熟女子。他買給她的禮物,從來不是巧克力糖洋娃娃那些小兒科,而是成套的郵票,水晶花瓶,各色緞帶,水晶鞋,以及仙德瑞拉大擺裙,將她打扮得似一位公主。有一天小林凝視外甥女兒,忽然發現她絕似一個人:那驕傲的天鵝公主阮丹冰。曲風在不知不覺地將水兒扮作阮丹冰。小林因此考慮自己是否也有必要改變穿衣品位和化妝風格,試著購過幾次新衣,但是左右扮不像。丹冰穿得再簡單,也還是豪華;小林打扮得再隆重,也仍然寒素。華麗的不是衣衫,是人的眼光。丹冰在精神上佔據著絕對的主宰地位,壓倒一切的優勢。當她在舞臺上,一襲羽衣,飄搖曼舞,不發一言就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成為絕對焦點,她站在高高的舞臺上,舞得那樣輕盈而自我,遺世獨立,目無下塵,彷彿舞臺就是整個世界,而她就是世界的中心,腳尖點到哪裡,追影燈也照到哪裡,就好像她自身會發光似的——那樣沉默而轟動,肅豔而眩暈,妖魅似的魔力四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清華寂豔。小林儘管不情願,最終也只得承認,丹冰是美的,獨一無二,不可模仿。然而猜疑管猜疑,小林和曲風和水兒和天鵝,畢竟在一起度過了無數個溫馨的晴雨黃昏:下雨的時候,一起坐在客廳聽音樂;天晴,就去公園釣魚。水兒不能做太劇烈的運動,可是喜歡太陽,喜歡花,喜歡純淨的空氣。也許是她知道這一切對她都不久長,所以格外渴望。在她的眸子裡,總是露出那樣驚喜珍愛的神情,令曲風憐惜不已。小林說:“看著水兒,讓人覺得生命太過脆弱,不堪一擊;可是看著水兒,又覺得生命實在可貴,應該把握。”曲風忙碌地給魚鉤上餌,不說話。小林又說:“前幾天,你不是說小區物業辦又找你了嗎?你打算把天鵝怎麼辦?送動物園還是正式領養?也不知道允不允許家養天鵝做寵物……”看一眼曲風的表情,又趕緊說,“哎,我知道,你又要說了,天鵝不是寵物是朋友,可別人不這樣想啊,畢竟,她是一隻鳥,不是人;再說,就算是人,也得辦暫住證呢,不能這麼著就住下了呀。”“我說過等她傷養好了要放飛的。”曲風終於說話了,“可你看她跟水兒玩得多開心,我捨得放,水兒捨得嗎?”“你對水兒比對我好多了。”小林幽幽地說。曲風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