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只留下了女兒的名字克萊爾·安娜,在美國領事館登記出生後,他又匆匆飛滬。陳香梅帶著小安娜仍住在醫院裡,因為小小東西體質弱,又腹瀉,她痴守著藍眼睛的小天使,一遍遍祈禱,她這才明白,“可憐天下父母心”,其實是母親的心的嘆惜。
她沒想到,三週以後,是靜宜來接她們出院!那套公寓住房,再也沒有冷靜和孤獨。啼哭、餵奶、換尿布,搖籃曲、吃藥、打針、量溫度、看舌苔……姊妹倆和阿四忙得團團轉,生命的氣息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和真實。“啊,她笑了!她認得人了!”她們大驚小怪乍乍乎乎。她與陳納德通話的話題全是小小東西。也許,愛的結晶就是愛的平庸化?
陳納德不甘平庸。陳香梅剛滿月,陳納德就要她一塊作飛西南西北為時兩週的旅行,他說:“讓你飛遍世界各地,是我的心願。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靜宜樂意地接受了照料小安娜的重任,還沒結婚的她聳聳肩:“誰叫我是大姨呀。”
飛。飛。飛。
飛進並不邈遠的舊時舊地!桂林,南疆的翡翠,“清秀奇古愜人心,從來只合數桂林。桂林山水天下無,青羅碧玉色色殊。”流亡的歲月中不曾細細領略的甲天下之美,今日又何能忘情陶醉其間?他們久久佇立在奇美的七星巖洞中,不是為石筍石柱石幔石花構成的迷幻多姿的圖景所暈眩,而是這裡,抗戰時曾有上萬無辜者被日寇從兩個洞口燻濃煙而活活地憋死!心為之顫慄。昆明,西南花都,“蘋香波暖泛雲津,漁·樵歌曲水濱;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他的事業的峰巔,她的人生的起步,他與她愛的嫩芽,都鐫刻在那裡。他緊緊摟著她,合二為一又一分為三,生命是奇妙的。重慶,抗戰時的陪都,留下了多少民族存亡的思考,權力角逐的陰謀陰影?霧幔重重,春末是沒有霧的口子,可是,一切都明即麼?“嘉陵蜀道三千里,處處寒山叫畫眉”。
飛進莽莽大西北。這是中華歷史積澱的荒原?在她的視野中,卻是神奇的未開墾的處女地。她第一次闖蕩西北。西安,有著1200年的建都史,11個王朝的故都。金戈鐵馬,廝殺鏖戰,火海廢墟,巍峨宮殿,或長或短的年代後輪回!她並不愛在古戰場憑弔,讓她淚沾衣的是《渭城曲》:“渭城朝雨泡清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是纏綿消沉?是淡然放達?她都喜歡。蘭州,母親河從這甘肅省會城中流過,寬厚凝重又洶湧湍急,她住在澄清閣,後院有望河樓,登樓遠眺,能不誦出“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寧夏,袒露著黃土地的胸膛,是“平沙莽莽黃入天”!不知颳風時,可是“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不知八月可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青海,她尋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可此處讓她領教了風沙的厲害,黑髮變金髮,風沙迷人眼,路旁的樹尚未返青,隴上倒有羊群三五、馬匹無數,顫悠悠地就傳來了《花兒》,綿長久遠……
陳納德納悶:“你倒是來沒來過大西北呀?出口成詩,怪熟稔的嘛。”她眯縫著眼:“只要是中國,再生僻的地方,我也像是前世就到過了。你不曉得,讀書人家的孩子,三五歲就背誦唐詩宋詞,風花雪月,寺廟樓閣,古城邊塞,山川湖泊,只要入了詩詞的,就入了我的夢鄉,早已變成了心中的故鄉。”她目光痴迷,像正做著前世的夢。他頷首:“中國的古詩畫,大約是中國文化的底蘊所在。以後有空,我得跟你學念唐詩。”他仍不會說中國話,但他愛聽中國妻子用中國話吟誦唐詩宋詞,他能咂摸出原汁原湯的韻味。她莞爾一笑:“你什麼時候才能有空呢?這樣來去太倉促了,至少該去敦煌一趟,在三危山的金光下頂禮膜拜,在莫高窟的飛天壁畫前隨風而去。”他哈哈大笑:“小東西,你不正在飛天麼?況且,以後你一定會有機緣再來的。”她的心卻咯噔一下,沉進了深淵,他為什麼不說“我們”,而只說“你”?當然是隨口說的,但她分明感到了惘惘的恐懼。一語成讖!此生此世,他無緣再攜妯踏訪這片黃土地,而她,四十年後,果真又來到大西北尋訪,揮筆寫下“人生有情淚沾衣”!
春水向東流(9)
此時的陳納德卻沒有悲涼感,他興致勃勃,此行各處即將開通為民航空運大隊基地,他仍不相信國民黨會潰敗到底,溝通大西南開通大西北,從經濟和軍事上為蔣介石作最後的打算吧。陝西省主席祝紹周、甘肅省主席郭寄嶠,寧夏省主席馬鴻逵、青海省主席馬步芳都以極高的禮遇歡迎陳納德夫婦,鳴鑼開道車隊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