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桑塔格的小說正需要她在評論辛格時所推崇的那些品質:感官性、一個讓讀者聯想起的真實而觸手可及的環境。正如桑塔格準確地注意到的那樣,與其他現代作家不同,辛格並不拼命去“即興創造出一個社會環境來”。他的波蘭和他的人民均在書頁之中;他們與其創造者之間沒有距離。相形之下,《恩主》簡直是缺少生活。
桑塔格在她評論辛格的文章裡三次使用“感官的”一詞。這是她最喜歡的、管用的藝術術語之一。希波賴特為感官、*的東西而生活,但是,《恩主》雖然講述了他對感官的探索,卻沒有展現它,也沒有使之戲劇化。該小說阻止讀者從小說中獲得種種真正的愉悅,這似乎有悖常理。原因何在?因為桑塔格已經認定現代小說家——除了像辛格那樣的極少數幾個例外——只能編出上下文和近似的場景。她羨慕辛格對歐洲場景的把握,羨慕他透過對猶太教神秘主義與魔法、哈西德主義 、哥薩克*與屠殺、啟蒙運動、守安息邪說,以及猶太人與基督徒複雜的歷史等題材的處理而創造出的深刻。更令人羨慕的是,有了他那樣的場景,辛格得以盡情地進行“對動機的前現代敘述”。他從來都不必招惹弗洛伊德;他也不需要對他筆下的惡魔和其他超自然的力量進行精神或心理分析。它們是他的世界本來就包括的一個方面。
桑塔格拒絕可觸及的場景的另一個原因是,就如愛倫·坡先於她所做的那樣,桑塔格將其想象力避開其自身的生活環境。像希波賴特一樣,她對為其住處命名、對賦予它某種色彩和深度不感興趣,因為對她來說,它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提供給她。剔除了亞利桑那和加利福尼亞,像亨利·詹姆斯那樣,遊歷歐洲,尋覓歷史,尋求意義,尋找文學生活,實質上,除了心境,她沒別的可以考慮。
比如,希波賴特從未為他生活的城市命名,只是稱之為“首都”,它顯然是指巴黎,但他將其變成一個泛指的地方。與此相仿,西班牙內戰成了“當時正在該國南方某地區激烈進行的內戰”。這種笨拙的措辭毫無生氣。博覽群書者與小說玩起室內智力遊戲來,不會感到有什麼困難。比如,小說最早一批讀者就想搞清楚,那個同性戀獵豔者/作家讓…雅克是否以讓·熱內為原型。評論家索恩亞·塞爾斯也曾暗示讓…雅克可能是阿託南·阿爾託。但是,像誰不像誰幾乎都不重要。希波賴特對所有東西的特別性給予了徹底的剝奪。他從讓…雅克那裡學到的是:他可以是他喜歡的任何一種人,他可以讓自己走極端。
要說讓…雅克——教導希波賴特同時也折磨他的人——像什麼人的話,他應該是像阿爾弗雷德·切斯特。切斯特的確喜歡熱內,也的確像阿爾託一樣發了瘋。正如麥克爾·範戈爾德在《村聲》上所講的那樣,“切斯特身上具有大多數二十世紀藝術作品建立其上的兩種偉大的、截然相反的成分:他是個聰明的同性戀——即一個永遠意識到生活是一系列角色或者要擺的姿態的人;同時,他又是個瘋子——一名空想家……”他和希波賴特爭論的話題既有瑣碎的,又有深刻的——儘管沒有討論男妓。如同切斯特直面桑塔格那樣,讓…雅克也挑戰希波賴特:“你是自我成就的撿來之物。你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思想。”讓…雅克懊悔地承認,希波賴特在某種意義上是他創造的,但現在希波賴特鬧獨立了——正如桑塔格跟切斯特鬧獨立一樣。讓…雅克呵斥希波賴特:“我的發現之物要爬下我的架子來啦?”希波賴特對讓…雅克的態度表示遺憾的時候,讓…雅克說的話恰好是阿爾弗雷德·切斯特所下結論“你再也不需要我了”的翻版。 。。
成名(6)
讓…雅克和希波賴特上過一次床——正如阿爾弗雷德·切斯特說他和蘇珊·桑塔格做的一樣。切斯特要寫個長篇——《腳》(“The Foot”),那幾乎可視為是對《恩主》的回應。《腳》表現的是切斯特所謂的“情景的我”,這是一種無法確定而只能在一部超現實主義小說(比如他計劃寫的《我,及其他》,I; etcetera)中抓住的身份。桑塔格出版《我,及其他》的時候,她盜用的豈止是一個標題?像《恩主》一樣,她的短篇小說集將是對阿爾弗雷德·切斯特所表示的未明說的敬意,同時或許也是要消除其影響的舉動。
像愛倫·坡的敘述者,同時也像蘇珊·桑塔格本人一樣,希波賴特在孤獨和憂鬱中度過童年。他受到“成為飽學之士這一前景的鼓舞”。他接受過大學教育,但他最正經的學問來自他本人如飢似渴的閱讀。對他來講,一如對桑塔格來講,真正的革命是“感覺和視覺的革命”。他撰寫的第一篇哲學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