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助一扭頭,大辮子一甩,赤紅著臉,扭動著屁股,往家中跑去。
我心中一陣痠麻,對黃互助充滿同情對黃合作充滿恨。黃合作剃了一個像男青年
一樣的小分頭。這是公社中學裡興起來的時髦髮型,給她們剃頭的那位男老師,
姓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慣常穿一身洗得發了白的藍
制服,頭髮粗壯,眼睛漆黑,臉上有少許粉刺,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子清新的肥
皂味兒。他看上了我姐寶鳳,經常提著一杆氣槍到我們屯子裡來打鳥,只要他託
起槍來,便會有鳥兒墜地。我們屯裡的麻雀,一見到他的身影就沒了命地往天上
躥。大隊的衛生室就在原西門家正房的東邊一間,也就是說,這個滿身肥皂味兒
的小夥子,只要出現在大隊衛生室裡,就難逃我家人的視線,逃過了,我家人的
視線,也逃不過黃家人的視線。這小夥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皺著眉頭,忍著
厭惡,有一句無一句地與他搭訕著。我知道我姐愛著“大叫驢”,但“大叫驢”
隨著四清工作隊撤走,像一條鑽進了密林的黃鼠狼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娘知
道這門親事斷無成功的可能,唉聲嘆氣之餘,就語重心長地開導我姐:“寶鳳啊,
你的心事,娘心裡清楚,但這怎麼可能?人家是省城裡的人,是大學生,才貌雙
全,前途無量,人家怎麼可能看得上你?聽孃的話,打消這個念頭吧,起心不要
太高,小馬老師是公辦教師,吃國庫糧的,人物標緻,識字解文,吹拉彈唱,還
是個神槍手,我看也是百裡挑一,他既然對你有意,你還猶豫什麼?趕快答應下
來,你看看黃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邊的肥肉,你不吃,別人可就搶去
吃了……”
孃的話說得合情合理,我覺得馬良才與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對。他雖然不能
像“大叫驢”那樣引吭高歌,但他把一隻口琴吹奏得猶如百鳥鳴囀,他用一杆氣
槍把屯子裡的鳥打得望影而逃,這些都是“大叫驢”不具備的優點。但我的這重
山姐姐脾氣倔強,肯定是繼承了她親爹的脾性,她任憑娘把嘴唇說破,回答的總
是一句話:“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們還去犁地,金龍扛著一把鐵鍬,一步不落地跟在我們身後。那鐵鍬
刃子鋒利,閃著寒光,用它鏟牛蹄,一下子就會剷斷。我對他這種六親不認的行
為極為反感,不時地拿話刺他。我說他是洪泰嶽的一條走狗,是忘恩負義的畜生。
他置若罔聞,只要我擋了他的道,他就會極不耐煩地剷起土,對著我劈頭蓋臉地
揚起來。我也想抓土揚他,但總是被爹厲聲呵斥。爹彷彿腦後有眼,看得見我的
一舉一動。每當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解放,你想幹什麼?”
“我要教訓這個畜生!”我恨恨地說。
爹罵我:“閉嘴,否則我打爛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執行的是公務,你不
要妨礙他。”
生產大隊的牲口,犁了兩圈後便氣喘吁吁,尤其那頭蒙古母牛喘得最為厲害,
隔著老遠就能聽到它胸腔裡發出的那頗似性倒錯的母雞學習打鳴的聲音,我想起
了幾年前,那賣牛的少年對我說的悄悄話,他說這蒙古牛是個“熱鱉子”,幹不
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沒有勞動能力,現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謬。蒙古牛不但喘息
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樣子十分駭人。後來它一頭栽倒,翻著白眼,彷彿死牛。
生產大隊的牛都停了下來,扶犁的人一齊上前,議論紛紛。“熱鱉子”的說法從
一個老農口中冒出,有人說應該去請獸醫,有人冷笑,說獸醫也沒招數治這牛。
犁到地頭後,我爹把牛停住,對我哥說:“金龍,你不必跟著了,我說過不
會在公田裡留下一個牛腳印,你跟著吃這累幹啥?”
金龍鼻子嗤了一聲,對我爹的話不屑一顧。我爹又說:“我的牛不踩公家的
地,按說,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裡走,此刻你
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龍一怔,然後便像受了驚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