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頭涼到腳,再暖不過來。
大殿如此高廣,攢動的人聲驅不走心底的孤寒,兒臂般粗細的紅燭燃至淚光灼灼,掩映在懸垂的華麗宮幔上,交織那五彩,宛若波光瀲灩欲流。皇帝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但還沒醉倒……醉倒是那樣難,他總是難以如願。成壇的烈酒,偏偏酒意只肯侵襲他的身體,卻從不願佔據心靈。灰色的眼眸仍那樣清澈,清澈到他只要一低頭,便在酒樽中明晃晃瞧見那其中深切的痛楚,永不會再消卻的痛楚。
再飲了它,一雙灰泓飄忽看向右席,問道,“李亮呢?”
幾名武將互望了下,還是奚斤站起來恭答,“陛下忘了?李將軍抱恙在身,這幾日都不曾上朝了。”
他神情平靜,宮女剛斟滿了酒,拿起來又一飲而盡,“哦,是有這麼回事。朕倒忘記了。”李亮真的病了?還是怕殿上君臣相見,觸景傷情。這樣也好,對著一個可以名正言順為木蘭哀慟的男人,她的“丈夫”,他又情何以堪?
“陛下!”崔浩,這個他最看重的老臣站起來,面色那樣凝重。他終於停盞不飲,等著他開口。良久,卻見崔浩遙遙舉酒,“臣敬陛下,願我大魏朝永世安康!”
他凝視著那雙老邁卻絕不昏花的眼睛,有些驚訝,但在意料之中。崔浩是有大智慧,知道這個時候勸他,莫如不勸。便欣然飲了那祝酒,才看向他,聲線平和,“崔卿,那件事……就按你說的辦吧。”
相別於喧囂的宮宴,振威將軍府靜悄悄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案上一燈如豆,李亮開啟崔浩派人送來的短筏,微微展顏,“也只有崔公。”這時福伯在外叩門,“少爺,白姑娘來了。”
“知道了。”李亮收起那短筏出來,往前廳去。月華澹澹,長廊上花影扶疏,綽綽芳姿靜美難言。衛兵早在福伯的吩咐下撤了去,沒有燈,黑沉沉的靜謐。他心不在焉地走著,轉過彎,只看到廳簷下一女子白色的背影。
他今日坐得久了,腦子裡昏昏沉沉,一陣恍惚。直覺告訴他不可能,又隱隱盼著成真,抑著呼吸看過去,那女子剛好回過頭來,襝衽為禮,“李將軍!”
並不是她。
他臉色不好,好在月色下瞧不真切,為掩飾什麼而急急地走過去,腳下竟有些虛浮,至白牡丹面前幾步遠處立住,“白姑娘不必多禮,請裡邊坐。”
傷心人彼此相知,白牡丹也是姿容清減,見李亮如此,也只有心底暗歎一聲,低頭邁過廳檻去。
“還沒有訊息?”
白牡丹緩緩搖頭,臉色淒涼,“所有的淚娘子都派了出去,到現在……”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可她真是沒用,竟一點忙都幫不上。
他心中滿是灰敗,只憑軍人慣常堅毅的本性強撐著,反過來卻安慰白牡丹,“這也難免。淚娘子更擅長於宮闈之地,南朝卻相距甚遠……木蘭要在,定不願見你如此。”
“將軍……”她忍不住去看他,這個英挺又不失俊雅的男人,他待木蘭如此情深……這樣的深情,每個女人都會心動,不該有的心動。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直到觸著他不解的目光,才終於回神,“木蘭她……一定沒事。”
他默默點頭,與其說篤信,莫如說是期盼。當日眼睜睜看她被弩箭射透後心,墜入江中……、他和他,那個高坐在龍椅上的人一樣,也以為今次無幸。一生經歷過無數次大小戰役,比這慘烈得多亦有的是,而哪怕血雨腥風中戰至最後一人,也從沒有這樣的心灰意冷,甚至在痛極的那刻,軟弱得幾乎要喪失鬥志。
可他究竟不能。
軍人一旦上了戰場,他的身體和意志都不僅僅屬於自己,而是要服從於軍人的天性。腦海中只有“作戰”兩字,他強迫自己。當看到皇帝的戰艦衝得太靠前,段宏伺機偷襲時,不容分說地搶上前去護佑。而就在混亂的那刻,他感到敵艦後方似乎也有異動,被段宏的虎頭戰艦擋著看不真切,那只是種感覺……他的感覺裡有她,難道先前眾目睽睽下被射殺的黑衣人不是她?難道此刻被困在敵艦上的人才是木蘭?
“將軍?”白牡丹低柔的聲音將他喚了回來,“聽傅公子說皇上今日設宴,你又稱病不朝麼?”
李亮苦笑,“是。”頓了頓,“剛剛崔公派人帶了皇上口諭,恩准我在家‘靜養’。”他心裡知道他比他還苦,他至少還可以躲起來舔舐傷口,而他卻不能。一國之君,大魏朝的主人,原高高在上有如神祗,永不會受傷,自然覺不出疼來,該當無知無覺如同金剛般若。是以那一線的希望,他隱約的懷疑,並沒有告訴皇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