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40部分

不眠的長夜,我知道它們來自我十年中所受的人身侮辱和精神折磨,是文化大革命給我留下的後遺症。事情並沒有結束,我還在忍受痛苦的磨鍊,我還在進行生死的鬥爭。經過了痛苦難熬的三夜,我幾乎感到支援不下去的時候,也許是我的心逐漸恢復了平靜,也許是我的腦子因疲勞而變遲鈍,我又能沉睡了。即使有時還做噩夢,可是我不再心煩。“危機”似乎過去了,我鬆了一口氣,我得救了。大約過了兩個星期又出現了無端的煩躁,不過只有兩夜,而且每夜不到兩小時。以後就沒有再發生類似的情況。現在傷口也已經癒合。醫生說等到秋涼再去醫院動手術把囊腫取出,不會有麻煩。我也就忘記了那些難熬的不眠的夜。人原來就是這樣健忘的。

在編輯《真話集》的時候,我重讀了一年半中間寫的三十則“隨想”,忘記了的事情又給想起來了,因為從《人言可畏》起最後四篇短文都是在“危機”中間和“危機”前後寫成的。它們使我記起當時的掙扎。特別是《人言可畏》,字數少,卻在我的腦子裡存放了好幾個月,“危機”到來,自己在作拼死的鬥爭時,首先想起這筆心靈上的欠債。開始寫它,我好像在寫最後一篇文章,不僅償還我對幾位作家的欠債,也在償還我對後代讀者的欠債。講出了真話,發狂的“危機”也過去了,因為我掏出了自己的心,卸下了精神上的負擔。

我嘮叨地講自己的“危機”,只是說明作家的“思想複雜”。作家的腦子並不像機器那樣,一開就動,一關就停,一切聽你指揮。

細心的讀者也可以看出《三訪巴黎》和《知識分子》兩篇並不是一口氣寫成的。兩篇“隨想”都是在去年年底和今年一月動筆,我寫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因別的事情干擾把它們擱在一邊,差一點連原稿也不知去向,幸而後來我想起了它們,過了幾個月找出原稿續寫下去,總算按計劃寫成了。

那麼“干擾”從哪裡來?

可以說“干擾”來自四面八方。這些年我常有這樣一種感覺:我像是一箇舊社會里的吹鼓手,有什麼紅白喜事,都要拉我去吹吹打打。我不能按照自己的計劃寫作,我不能安安靜靜地看書,我得為各種人的各種計劃服務,我得會見各種人,回答各種問題。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卻不得不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我說不要當“社會名流”,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作家。可是別人總不肯放過我:逼我題字,雖然我不擅長書法;要我發表意見,即使我對某事毫無研究,一竅不通。經過了十年的“外調”,今天還有人出題目找我寫自己的經歷,談自己的過去,還有人想從我的身上搶救材料。在探索、追求、寫作了五十幾年之後,我彷彿還是一個不能自負文責的小學生。

我的工作室在二樓,有時我剛剛在書桌前坐下,攤開稿紙,就聽見門鈴在響,接著給人叫了下去。幾次受到干擾,未完的手稿也不知被我放到哪裡去了,有的就石沉大海,只有這兩篇不曾消失在遺忘裡,終於給找出來加上新的內容同讀者見面了。在我的長時期的寫作生活中被“干擾”扼殺的作品太多了!所以聽見門鈴聲,我常常膽戰心驚,彷彿看見過去被浪費掉的時間在眼前飛奔而去。我只能責備自己。一個作家有權利為他自己的寫作計劃奮鬥,因此也有權同“干擾”作鬥爭。

干擾(2)

最近人們忽然對已故法國作家薩特感到了興趣,我聽見有人私下談論他。一九五五年十月他同德·波伏瓦訪問上海,我在家裡接待過他們。但是我當時很謹慎,很拘束,講話吞吞吐吐,記得只談了些像用第一人稱寫小說一類的問題。一九七九年我訪問法國,他雙目失明在家養病,曾託法中友協設法聯絡,打算登門拜訪,卻沒有得到機會。一九八一年我再去巴黎,他已經逝世,聽說有幾萬人參加他的葬禮。關於他的著作,我只讀過兩部多幕劇,也談不出什麼。但是他有一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不贊成“把作家分為等級”。他說過類似這樣的話:“我們把文學變成了一種分為等級的東西,而你在這種文學中屬於這樣的級別。我否認這樣做的可能性。”他的話的確值得我們深思。

在重視等級的社會里,人們喜歡到處劃分級別。有級別,就有“干擾”。級別越高,待遇越好,“干擾”也越多。於是“干擾”也成了一種榮譽,人們為爭取“干擾”而奮鬥。看來薩特一口否認的“可能性”是畢竟存在的了。不是嗎?

那麼要發展我們的文學事業,怎麼辦?擴大級別嗎?增加等級嗎?不,恰恰相反,我看最好的辦法只能是讓作家們受到最少的“干擾”。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