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敲打著窗子,而窗下案上,只見筆硯諸物,房內裝點,也不過爐瓶三事,雖陳設簡淨,但樣樣看著俱都極為精緻。
李淺墨一時不由心神恍惚,暗道:這是自己的家嗎?自己怎麼會現在身處於此?外面的太陽明晃晃照著,照得竹影映在窗上新糊的銀虹紗上,照得他心裡都恍惚起來。
他本來習慣自己身世如浮萍也似,無根無系,可一轉眼間,只覺一下竟認識了這麼多的人,身邊多了……這麼多歸於自己“名下”的物事,心下只覺舒適,卻模模糊糊地在想:這些,果是自己想要的嗎?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離原來那個自己所熟悉的“自己”越來越遠了呢?也離肩胛……越來越遠了?
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他這裡正自出神,卻聽,枇杷最近安排的跟從李淺墨貼身隨侍的龔小三在窗外稟道:
“公子,有客來訪……”
【二十、車馬客】
來訪的人姓瞿,正是魏王府中的瞿長史。
這連雲第本是李靖的私宅,初建成時,其宏闊華美之名,就盛傳一時,可惜外人往往不得入內而觀。何況魏王是李世民嫡子,李靖為了避嫌,在朝時一向少與諸王子交接,瞿長史更是不得其門而入了。
其後聞說這處宅院好像換了主人,具體詳情外人也不得而知。今日他前來拜會李淺墨,正可趁機參觀下李靖舊日的私邸。
一路走來,果然不出所料,連他都覺得這宅第修建得太過宏闊華麗了,較之魏王府,似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堪比宮禁。
李靖在朝中允文允武的聲名可謂久著,今日瞿長史見到他徵平吐谷渾後修建的這所華宅,心中感受,卻非他人所可比。
以他識見,自然知道李靖當年的功績——李靖於武德年間,就南平蕭銑;貞觀四年,又北破突厥;其後貞觀八年,再西平吐谷渾,李唐王朝的大好江山,怕有一半與他有關,真可謂挾不賞之功,懷震主之威,當年修建這個宅第,之所以要建得這麼華美,怕倒不是為了什麼貪圖享受,而是全然用以自汙,讓李世民放心,以求自全的。
所謂“見賢思齊”,以瞿長史胸中之謀略,一見之下,忍不住心中感慨:他年,自己若真扶佐得魏王登基,高居九五之位,那自己是不是也該仿效李靖,學學此等作為,以免得兔死狗烹之哀?
一轉念之下,他不由又悵然自失:就算輔佐得魏王登基,得繼大統,自己又何嘗能及得了李靖的萬一,有如他那般的豐功偉績?
何況以魏王之為人,自己比誰都清楚,在他手下,要想謀得個全身而退,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隻怕是萬難的。
不過,當年那草莽烽煙的日子已成過去,自己身為男人,既不甘於此生平淡,唯一可發揮的,也只有在這太平年間,跟隨魏王身側,助其謀奪大位了。
他一邊自嘆,一邊已走入後宅。
一入後宅,穿過一個月亮門,卻見眼前景物大變。
那前宅修建得是宏闊壯麗之至,讓瞿長史都不由不感慨:如此建構,怕不太過奢侈?
而這後宅,卻別有清幽之境。
只見一座廢石壘就的假山之上,引來泉水一脈,鳴珠迸玉,似瀑布飛濺。而這門後,自有滿庭蒼翠,觸目皆綠。卻為這片畝許園庭裡,種滿了芭蕉。那蕉葉闊大,如古嵯峨者衣衫的遺袂,四處披拂於小徑之畔,讓人頗有一見息心、窺此忘返之念。
順那小徑走去,繞過假山,卻見山後別有一境。
卻見一堵粉牆,上覆烏瓦,斜斜伸展在那座假山後面。粉牆下有一個井臺,臺上之石,青濯濯觸目可喜,而井上玉虎牽絲,井邊夾竹桃正自盛開。滿樹粉紅的花朵下,卻有一張竹榻就放置在那井畔。時已五月,天氣燠熱,而這井中之水與假山上引出的瀑布卻勻淨得滿院生涼。
那張竹榻上,正有一個少年,身著湖綠絲衫,白紈褲子,赤著腳,吸著一雙木屐,半仰半臥在那榻上納涼。
那少年身畔,卻有個絕色胡姬手執一扇,正在辮那扇柄上的五彩絲線。只見得她十指如酥,睫長頸軟。那胡姬正是珀奴,當時她一現身長安,瞿長史原就上門見過的。另有一個容長臉兒、身段俏麗的女史,坐在榻後,手執一書,似剛剛還在唸與那少年聽。
這女子瞿長史卻不識,只覺其風範氣度,明顯出於大家舊族,倒非新貴人家所能使用得出的。
只見那少年身段頎長,衣衫輕軟,襯著這滿院芭蕉,數竿修竹,加上身邊的落花,更顯出細腰窄臀,韶華正秀的風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