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棟飽經磨難的樓房在它的主人離去之前,命裡註定是沒有舊貌換新顏的盼頭了。
我又十分令人討嫌地去敲斜對面另一戶的門。這是一棟建造不久氣派很大的二層新樓,三十多歲的一對小夫妻臉上洋溢著新房照耀的喜氣。
依然天南海北亂侃,然後我說:哇,你們家好漂亮呀,不過,你們把房子搞得這麼靚,不怕猴年馬月那邊又把炮彈丟過來?
男的顯然不大願聽這不吉利的話語,斂住笑臉說:管他娘!有錢不花,是個傻瓜。
女的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好像精神病科醫生在研究她的一位病人,丟過冷冷的一句:喂,北京佬,人總要死的吧,難道你就不討老婆生孩子啦?
多麼深刻的哲理!我哈哈哈哈,用一陣乾澀的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明白了,這是一對對金廈海域的前途頗有信心的年輕夫婦。雖然他們的“信心”讓人感到有一種人皆為之我亦為之、只管今朝勿論明朝的味道,根基肯定不如他們新房的地基打得堅牢。
沿海邊走,我發現了一處儲存相當完好的火炮工事遺址,三個成“品”字形的加蓋火炮掩體間距150-200米,塹壕將它們勾聯在一起,“品”字形後面不遠處,還有花崗岩壘砌的發令所、彈藥庫。一眼可知,炮戰期間,這裡曾部署過一個炮兵連。
走出掩體,出口處站著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油亮的分頭、整潔的時裝、白色旅遊鞋,兩手叉腰。
“喂,你在幹嘛?”他問。
“不幹嘛,參觀。”我說。
“你對這裡感興趣?”
“當然。”
“你覺得這地方很有價值?”
“非常有價值!”
“為什麼?”
“因為這裡有歷史,或者說,曾構成了中國現代史的一部分。”
小青年顯出高興的神色,我們愉快地聊起來。
炮陣地遺址在他家責任田範圍內,老人們都覺多餘累贅白佔了許多面積,原想拆掉平了,小青年堅決不同意。按照他的宏偉設想,貸也好借也好,投入一筆資金,在前邊架設幾具觀察金門的望遠鏡,掩體裡掛上炮戰的照片擺上炮戰的實物,開闢為一處專門介紹“八·二三”炮戰的旅遊點,其經濟效益無論如何也會比種糧種菜高。
這是我所遇到的準備把“八·二三”變換成錢的唯一一例。我自然大大恭維他的想法好,讚揚他的經濟腦瓜和高瞻遠矚。但是我說:“你不覺得說不定哪一天這些工事還會重新派上用場?”
小青年甩一下他那漂亮的分頭:“這裡會不會再打仗我不知道,我想誰也不是神仙,都難預知將來,但是我敢肯定,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拖太久,那一邊和我們這一邊從古代就是一家子,早晚還要一家子的,你信嘛?”
“信”,“信”,我拍著小青年略顯單薄的肩膀,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繞過一片凹凸零亂的礁岩,我在一片沙灘的角落裡終於見到了一位原本與這海峽的故事緊密相關的人:一位著紅背心、綠軍褲,黝黑面板厚實胸脯的解放軍炮兵裝填手。這位士兵看上去有些孤獨,正緊繃著面部表情、拼力託舉一發與實彈相仿的水泥教練彈。我在遠處默默地為他記數,從1至132。見我近前,他氣喘吁吁靦腆一笑,停止了動作,不甚滿意地搖搖頭——雖然這個數字比他自己的最好成績多了四個, 但離團隊記錄157仍有較大距離。兩個月後,他將在團的比武大會上與一群炮手經歷一番角逐。
我抱過那顆20來斤重的教練彈,奮力舉過頭頂。往復支撐了五下,全部體能似已告罄,不得不將那笨重之物趕快丟棄。
愉快的笑聲倏然抹平了我們之間的溝坎。 132,已經相當棒了,何必再練得如此辛苦?我說。
他說他相信自己能打破團紀錄,然後再向師和軍的紀錄衝擊。
那樣有什麼獎勵嗎?立功?提幹?轉志願兵?
他的回答讓我頓覺自己可笑。他說他不知道。“我們都這麼練,”他說,“為什麼?還不是為了那邊——”他一指蒼翠墨綠的彼岸。
那邊!只有在炮兵的身邊,你才能感到那彼岸聯接著一道潛在、漫長、無聲的命令。
“如果需要,我們會比36年前幹得更漂亮!你說是不是?”
基於我對軍隊的瞭解,我根本不需要再說什麼了。我只是糾正了一個最初的想法:這位士兵一點兒也不孤獨。
何厝在視線中就要消失,我立足四望,忽然間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