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骨被打落了,害得她雙手支著下巴捱到天明。
這一天七鬥沒能按時起床上學。姨夫到學校為她請了一天病假。整整一天她都不想吃東西。窗外的景色單調極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籠罩著房屋。爐火很旺,七鬥蓋著被子,仍然覺得寒冷,好像棉被裡絮滿的不是棉花,而是雪花。她的眼前一會兒出現母親的影子,一會兒又出現姥爺的影子,家族的已故人都遙遙地向她招手。她高燒、咳嗽、口乾舌燥,就像被四匹小紅馬拉到車上的病故人一樣。
第三章 郵遞馬車來了(13)
黃昏時七斗的燒有些退了,她虛弱地從炕上爬起來。姨媽告訴她,欒水玉送來了一碗燙麵蒸餃,是欒老太太的主意。想起食物,七鬥就一陣噁心,她什麼也吃不下。
“讓表弟吃吧,我吃了恐怕又會吐的。”
“吐也要吃,吃吃就頂住了。”姨媽比比劃劃地說,“就像是生火,剛點時犯風會倒會兒煙,燒起來後,潮氣一頂回去,自然就好燒了。你不但要吃,還要多多地吃!”
姨媽的熱心使七鬥一陣恍惚,她隱隱覺得出了什麼意外。
七鬥走回自己的屋子,果然發現盒子中的骨人不見了。七鬥一陣心急,渾身直出虛汗,一迭聲地說:“那是我的骨人,那是我的骨人……”
“天哪!”姨媽在七鬥身後做作地大叫著,“那盒子怎麼空了?骨人哪兒去了?一定是讓鬼給搬走了!”姨媽反身走進廚房,煞有介事地衝她兩個兒子叫嚷,“都給我出來,你們看見你七鬥姐姐的骨人了嗎?”
“什麼泥人骨人的,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兄弟倆正在鬥蟋蟀,對母親愛理不理的。
姨媽一邊高叫著“雜種”,一邊將木梳沾了涼水,再次走到七鬥身邊說:“你病才好,不要為一個骨人不自在。那骨人不是個什麼好東西,誰著上它誰就會病魔纏身。你失去了它,病就要好了,你要高興才是。過來,姨媽給你梳梳頭。”
“我不想梳頭,你不要拿木梳指揮我,我要走!”
“你往哪裡走?這就是你的家,你再也沒有別的家了!”
“我要去斯洛古的姥姥家。”
“去找你姥姥?”姨媽突然氣急敗壞地點著七斗的腦門說,“做夢去吧,你的姥姥不知在哪裡順著壟溝找黃豆吃呢,斯洛古的老太太,那是俺的媽,可不是你的姥姥,你別臭美了!”
“你說謊!”七鬥說完,又一次暈過去了。
左鄰右舍都知道七鬥害了大病,就都過來看看。眼見七鬥刀削似的黃瘦下去,欒老太太忍不住捏著七斗的小手垂淚。聽說,當年她被遺棄在上海灘時並未掉過一滴淚,想必是歲暮之年,憐愛之情深切的緣故吧。欒老太太親自動手為七鬥煎了中藥,幾劑吃下去,七鬥身上的人間氣息就濃了起來,雙頰漸漸有了血色,眼神又泛出活力。
欒老太太說:“你怎麼成了個愛害病的孩子?”
“我怎麼知道。”七鬥說完,“哇”的一聲哭了,“從我媽死後我就愛害病,我不能離開原來的家,我恨我爸爸,他是條狗,是毒蛇,他狼心狗肺!”
“你不要這樣吵,你父親縱有天大的不是,也不可這樣咒他。”欒老太太見七斗的愛和恨又一股腦地冒了出來,便知她的病已經好了,所以就放下心來。
七鬥病好後十分膽小,最怕走夜路。學校裡一旦下午上兩節自習課,她就提前跟火塘講好,隨他一起回家,不然,四點左右的灰濛濛的天色能把她的魂都嚇掉了。火塘在路上總要講一些新聞給七鬥聽,什麼香蓮的爺爺有一天尿溼了兩條棉褲,什麼靳開河家的屋簷上有一天一起落下九隻烏鴉,一字排著,像巡邏兵一樣。七鬥對火塘的這些話漠不關心。她有時在正午時茫然地站在院子裡,朝山上望著。看不清山上有樹,可山上卻擠滿了樹,雪花把山吹白了。那些綠色植物已經貓冬了。寒風就從山上刮來,帶著一股被鞭打的怪叫聲。這些令她窒息的景色使她覺得春天永不再來了。她不再去蘇婉瑞家聽她講故事,或者是欣賞那滿口的假牙,她也不覺得欒老太太的那些古董有什麼神秘之處了。她慢慢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穿綾羅綢緞的、戴精緻假牙的、藏了金子的、屁股下永久放著一隻屎盆的,所有這些人總有一天都要被上帝預備好的馬車給拉走。
七鬥並沒有忘記她發燒那天姨媽說給她的話,姥姥並不是嫡親的,看來斯洛古的親人都是假的。那陽光下五光十色的沙灘,那來了又去了的白輪船,那個騎著小白馬的鄂倫春小夥子,所有這一切,已經隨著夏天的流逝而流逝了。盲水結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