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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

的給了他一個嘴巴。他啐出一個牙來。瘦子,還立著,青白的臉上起了一層霜似的,又問一聲:“犯什麼罪?”

他的怒氣撐住了疼痛,很安詳的,傲慢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知道!”

又是一個嘴巴,打得他一歪身。他想高聲的叱責那個人,他想質問他有沒有打人的權,和憑什麼打人。可是他想起來,面前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要是有理性就不會來打中國。因此,他什麼也不願說;對一個禽獸,何必多費話呢。他至少應當說:“你們捕了我來,我還不曉得為了什麼。我應當問你們,我犯了什麼罪!”可是,連這個他也懶得說了。看了看襟上的血,他閉了閉眼,心裡說:“打吧!你打得碎我的臉,而打不碎我的心!”

瘦硬的日本人嚥了一口氣,改了口:“你犯罪不犯?”隨著這句話,他的手又調動好了距離;假若他得到的是一聲“不”,或是一搖頭。他會再打出個最有力的嘴巴。

他看明白了對方的惡意,可是他反倒橫了心。嚥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他把腳分開一些,好站得更穩。他決定不再開口,而準備捱打。他看清:對方的本事只是打人,而自己自幼兒便以打人為不合理的事,那麼,他除了準備捱打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呢?再說,他一輩子作夢也沒夢到,自己會因為國事軍事而受刑;今天,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感到極大的痛苦,可是在痛苦之中也感到忽然來到的光榮。他咬上了牙,準備忍受更多的痛苦,為是多得到一些光榮!

手掌又打到他的臉上,而且是一連串十幾掌。他一聲不響,只想用身體的穩定不動作精神的抵抗。打人的微微的笑著,似乎是笑他的愚蠢。慢慢的,他的脖子沒有力氣;慢慢的,他的腿軟起來;他動了。左右開弓的嘴巴使他象一個不倒翁似的向兩邊擺動。打人的笑出了聲——打人不是他的職務,而是一種宗教的與教育的表現;他欣賞自己的能打,會打,肯打,與勝利。被打的低下頭去,打人的變了招數,忽然給囚犯右肋上一拳,被打的倒在了地上。打人的停止了笑,定睛看地上的那五十多歲一堆沒有了力氣的肉。

在燈光之中,他記得,他被塞進一輛大汽車裡去。因為臉腫得很高,他已不易睜開眼。同時,他也顧不得睜眼看什麼。汽車動了,他的身子隨著動,心中一陣清醒,一陣昏迷,可是總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東西中動搖——他覺得那不是車,而是一條在風浪中的船。慢慢的,涼風把他完全吹醒。從眼皮的隙縫中,他看到車外的燈光,一串串的往後跑。他感到眩暈,閉上了眼。他不願思索什麼。他的妻兒,詩畫,花草,與茵陳酒,都已象從來就不是他的。在平日,當他讀陶詩,或自己想寫一首詩的時節,他就常常的感到妻室兒女與破罈子爛罐子都是些障礙,累贅,而詩是在清風明月與高山大川之間的。一想詩,他的心靈便化在一種什麼抽象的宇宙裡;在那裡,連最美的山川花月也不過是暫時的,粗糙的,足以限制住思想的東西。他所追求的不只是美麗的現象,而是宇宙中一點什麼氣息與律動。他要把一切阻障都去掉,而把自己化在那氣息與律動之間,使自己變為無言的音樂。真的,他從來沒能把這個感覺寫出來。文字不夠他用的;一找到文字,他便登時限制住了自己的心靈!文字不能隨著他的心飛騰,盪漾在宇宙的無形的大樂裡,而只能落在紙上。可是,當他一這麼思索的時候,儘管寫不出詩來,他卻也能得到一些快樂。這個快樂不寄存在任何物質的,可捉摸的事物上,而是一片空靈,象綠波那麼活動可愛,而多著一點自由與美麗。綠波只會流入大海,他的心卻要飛入每一個星星裡去。在這種時候,他完全忘了他的肉體;假若無意中摸到衣服或身體,他會忽然的顫抖一下,象受了驚似的。

現在,他閉上了眼,不願思索一切。真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大概拉去槍斃!”可是,剛想到這個,他便把眼閉得更緊一點,問自己:“怕嗎?怕嗎?”緊跟著,他便阻止住亂想,而願和作詩的時候似的忘了自己,忘了一切。“死算什麼呢!”他口中咀嚼著這一句。待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句:“死就是化了!化了!”他心中微微的感到一點愉快。他的臉上身上還都疼痛,可是心中的一點愉快教他輕視疼痛,教他忘了自己。又待了一會兒,在一陣迷糊之後,他忽然想起來:現在教他“化了”的不是詩,而是人世間的一點抽象的什麼;不是把自己融化在什麼山川的精靈裡,使自己得到最高的和平與安恬,而是把自己化入一股剛強之氣,去抵抗那惡的力量。他不能只求“化了”,而是須去抵抗,爭鬥。假若從前他要化入宇宙的甘泉裡去,現在他須化成了血,化成忠義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