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說給錢先生;只有對一位看得起他的,相信他的朋友,交代清楚,他才能開始照計而行去作事,去掙錢;不然的話,他就覺得去作事掙錢是與投降一樣可恥的。
在南京陷落的訊息來到的那一天,錢先生正決定下床試著走幾步。身上的傷已差不多都平復了,他的臉上也長了一點肉,雖然嘴還癟癟著,腮上的坑兒可是小得多了。多日未刮臉,長起一部柔軟而黑潤的鬍鬚,使他更象了詩人。他很不放心他的腿。兩腿腕時常腫起來,痠痛。這一天,他覺得精神特別的好,腿腕也沒發腫,所以決定下床試一試。他很怕兩腿是受了內傷,永遠不能行走!他沒告訴兒媳婦,怕她攔阻。輕輕的坐起來,他把腿放下去;一低頭,他才發現地上沒有鞋。是不是應當喊少奶奶來給找鞋呢?正在猶豫不定之間,他聽到四大媽的大棉鞋塌拉塌拉的響。
“來啦?四大媽?”他極和氣的問。
“來嘍!”四大媽在院中答應。“甭提啦,又跟那個老東西鬧了一肚子氣!”
“都七十多了,還鬧什麼氣喲!”錢先生精神特別的好,故意找話說。
“你看哪,”她還在窗外,不肯進來,大概為是教少奶奶也聽得見:“他剛由外邊回來,就撅著大嘴,說什麼南京丟了,氣橫橫的不張羅吃,也不張羅喝!我又不是看守南京的,跟我發什麼脾氣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
錢先生只聽到“南京丟了,”就沒再往下聽。光著襪底,他的腳碰著了地。他急於要立起來,好象聽到南京陷落,他必須立起來似的。他的腳剛有一部分碰著地,他的腳腕就象一根折了的秫秸棍似的那麼一軟,他整個的摔倒在地上。這一下幾乎把他摔昏了過去。在冰涼的地上趴伏了好大半天,他才緩過氣來。他的腿腕由沒有感覺而發麻,而發酸,而鑽心的疼。他咬上了嘴唇,不哼哼出來。疼得他頭上出了黃豆大的汗珠,他還是咬住了殘餘的幾個牙,不肯叫出來。他掙扎著坐起來,抱住他的腳。他疼,可是他更注意他的腳是日久沒用而發了麻,還是被日本人打傷不會再走路。他急於要知道這點區別,因為他必須有兩條會活動的腿,才能去和日本人拚命。扶著床沿,一狠心,他又立起來了,象有百萬個細針一齊刺著他的腿腕。他的汗出得更多了。可是他立住了。他掙扎著,想多立一會兒,眼前一黑,他趴在了床上。這樣臥了許久許久,他才慢慢爬上床去,躺好。他的腳還疼,可是他相信只要慢慢的活動,他一定還能走路,因為他剛才已能站立了那麼一會兒。他閉上了眼。來往於他的心中的事只有兩件,南京陷落與他的腳疼。
慢慢的,他的腳似乎又失去知覺,不疼也不麻了。他覺得好象沒有了腳。他趕緊蜷起腿來,用手去摸;他的確還有腳,一雙完整的腳。他自己笑了一下。只要有腳能走路,他便還可以作許多的事。那與南京陷落,與孟石仲石和他的老伴兒的死亡都有關係的事。
他開始從頭兒想。他應當快快的決定明天的計劃,但是好象成了習慣似的,他必須把過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裡才能覺得痛快,才能有條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他記得被捕的那天的光景。一閉眼,白巡長,冠曉荷,憲兵,太太,孟石,就都能照那天的地位站在他的眼前。他連牆根的那一朵大秋葵也還記得。跟著憲兵,他走到西單商場附近的一條衚衕裡。他應當曉得那是什麼衚衕,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想起來。在衚衕裡的一條小死巷裡,有個小門。他被帶進去。一個不小的院子,一排北房有十多間,象兵營,一排南房有七八間,象是馬棚改造的。院中是三合土砸的地,很平,象個小操場。剛一進門,他就聽到有人在南屋裡慘叫。他本走得滿頭大汗,一聽見那慘叫,馬上全身都覺得一涼。他本能的立住了象快走近屠場的牛羊似的那樣本能的感到危險。憲兵推了他一把,他再往前走。他橫了心,抬起頭來。“至多不過是一死!”他口中念道著。
到盡東頭的一間北屋裡,有個日本憲兵搜檢他的身上。他只穿著那麼一身褲褂,一件大衫,和一隻鞋,沒有別的東西。檢查完,他又被帶到由東數第二間北屋去。在這裡,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問他的姓名籍貫年歲職業等等,登記在卡片上。當他回答沒有職業的時候,那個人把筆咬在口中,細細的端詳了他一會兒。這是個,瘦硬的臉色青白的人。他覺得這個瘦人也許不會很兇,所以大大方方的教他端詳。那個人把筆從口中拿下來,眼還緊盯著他,又問:“犯什麼罪?”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象平日對好友發笑似的,他很天真的笑了一下,而後搖了搖頭。他的頭還沒有停住,那個瘦子就好象一條飢狼似的極快的立起來,極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