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1部分

的心中去了一塊病。臉上的一層灰色的油慢慢變成暗紅的,她象西太后似的坐在客室的最大的一張椅子上。象火藥庫忽然爆炸了似的,她喊了聲:“高第!來!”

高第,雖然見慣了陣式,心中不由的顫了一下。把短鼻子上擰起一朵不怕風雨的小花,她慢慢的走過來。到了屋中,她沒有抬頭,問了聲:“幹嗎?”她的聲音很低很重,象有鐵筋洋灰似的。

大赤包臉上的雀斑一粒粒的都發著光,象無數的小黑槍彈似的。“我問問你!那天,你跟那個臭娘們上西院幹什麼去了?說!”

桐芳,一來是激於義憤,二來是不甘心領受“臭娘們”的封號,三來是不願教高第孤立無援,一步便竄到院中,提著最高的嗓音質問:“把話說明白點兒,誰是臭娘們呀?”“心裡沒病不怕冷年糕!”大赤包把聲音提得更高一點,企圖著壓倒桐芳的聲勢。“來吧!你敢進來,算你有膽子!”桐芳的個子小,力氣弱,講動武,不是大赤包的對手。但是,她的勇氣催動著她,象小鷂子並不怕老鷹那樣,撲進了北屋。

大赤包,桐芳,高第的三張嘴一齊活動,誰也聽不清誰的話,而都盡力的發出聲音,象林中的群鳥只管自己啼喚,不顧得聽取別人的意見那樣。她們漸漸的失去了爭吵的中心,改為隨心所欲的詬罵,於是她們就只須把毒狠而汙穢的字隨便的編串到一塊,而無須顧及文法和修辭。這樣,她們心中和口中都感到爽快,而越罵越高興。她們的心中開了閘,把平日積聚下的汙垢一下子傾瀉出來。她們平日在人群廣眾之間所帶著的面具被扯得粉碎,露出來她們的真正的臉皮,她們得到了“返歸自然”的解放與欣喜!

曉荷先生藏在桐芳的屋裡,輕輕的哼唧著《空城計》的一段“二六”,右手的食指中指與無名指都富有彈性的在膝蓋上點著板眼。現在,他知道,還不到過去勸架的時候;雨要是沒下夠,就是打雷也不會晴天的。他曉得:等到她們的嘴角上已都起了白沫兒,臉上已由紅而白,舌頭都短了一些的時候,他再過去,那才能收到馬到成功的效果,不費力的便振作起家長的威風。

瑞豐,奉了太太之命,來勸架。勸架這件工作的本身,在他看,是得到朋友的信任與增高自己的身分的捷徑。當你給朋友們勸架的時候,就是那佔理的一面,也至少在言語或態度上有他的過錯——你抓住了他的缺陷。在他心平氣和了之後,他會怪不好意思和你再提起那件事,而即使不感激你,也要有點敬畏你。至於沒有理的一面,因為你去調解而能逃脫了無理取鬧所應得的懲罰,自然就非感激你不可了。等到事情過去,你對別的朋友用不著詳述鬧事理的首尾,而只簡直的——必須微微的含笑——說一聲:“他們那件事是我給了的!”你的身分,特別是在這人事關係比法律更重要的社會里,便無疑的因此而增高了好多。

瑞豐覺得他必須過去勸架,以便一舉兩得:既能獲得冠家的信任,又能增高自己的身分。退一步講,即使他失敗了,冠家的人大概也不會因為他的無能而忽視了他的熱心的。是的,他必須去,他須象個木楔似的硬楔進冠家去,教他們沒法不承認他是他們的好朋友。況且,太太的命令是不能不遵從的呢。

他把頭髮梳光,換上一雙新鞋,選擇了一件半新不舊的綢夾袍,很用心的把袖口捲起,好露出裡面的雪白的襯衣來。他沒肯穿十成新的長袍,一來是多少有點不適宜去勸架,二來是穿新衣總有些不自然——他是到冠家去,人家冠先生的文雅風流就多半仗著一切都自自然然。

到了戰場,他先不便說什麼,而只把小幹臉板得緊緊的,皺上眉頭,倒好象冠家的爭吵是最嚴重的事,使他心中感到最大的苦痛。

三個女的看到他,已經疲乏了的舌頭又重新活躍起來,象三大桶熱水似的,把話都潑在他的頭上。他嚥了一口氣。然後,他的眼向大赤包放出最誠懇的關切,頭向高第連連的點著,右耳向桐芳豎著,鼻子和口中時時的哼著,唧著,嘆息著。他沒聽清一句話,可是他的耳目口鼻全都浸入她們的聲音中,象只有他能瞭解她們似的。

她們的舌頭又都週轉不靈了,他乘機會出了聲:“得了!都看我吧!冠太太!”

“真氣死人哪!”大赤包因為力氣已衰,只好用咬牙增高感情。

“冠小姐!歇歇去!二太太!瞧我啦!”

高第和桐芳連再瞪仇敵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了,搭訕著作了光榮的退卻。

大赤包喝了口茶,打算重新再向瑞豐述說心中的委屈。瑞豐也重新皺上眉,準備以算一道最難的數學題的姿態去聽取她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