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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部分

。看著這張他心中的地圖,他知道了中國人並不老實,並不輕易投降給敵人。在那張圖上,他看見一些人影,那些窮,髒,無知而又無所不知,誠實而又精明的人民。真的,是他們,給了他心中的地圖一些鮮紅的顏色。

越走,離北平越近了,他不由的想起家來。他特別想念母親與大哥。可是,這並沒教他感到難過,因為三四年來的流亡,他看明白,已使他永遠不會把自己再插入那四世同堂的家庭裡,恢復戰前的生活狀態。那幾乎已不可能。他已經看見了廣大的國土,那麼多的人民,和多少多少民間的問題。他的將來的生活關係,與其是家庭的,毋寧說是社會的。戰爭開啟了他的心與眼,他不願再把自己放在家裡去。已是秋天,他才由廊坊上了火車。

他決定變成廊坊的人。這不難,只要口音稍微一變,他就可以冒充廊坊的人。他的服裝——一件長藍布夾袍,一雙半舊的千層底緞鞋,一頂青緞小帽——教他變成了糧店少掌櫃的樣子。他的行李是一件半舊的“捎馬子”,上面影影綽綽的還帶著“三槐堂”的字樣。他姓了王。此外,他帶著一副大風鏡,與一條毛巾。拿毛巾當作手絹,帶出點鄉下人的土氣,而大風鏡又恰好給他新增些少掌櫃的氣派。捎馬子裡放著那“死靈魂”的棉袍,與三五件小衣裳。除了捎馬子上的“三槐堂”,他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帶字的東西。

高高的,黑黑的,他裝傻充楞的上了火車,頗象常走路的買賣人。在車上,他想好王少掌櫃的家譜與王家村的地圖。一遍,兩遍,十幾遍,他把家譜與地圖都背得飛熟。假若遇上日本人盤問,他好能用詳細的形容與述說去滿足他們的細心與瑣碎——日本人不是最理想的仇敵,他們太瑣碎。瑣碎使日本人只看見了樹,而忘了林,因而也就把精力全浪費在陰險與破壞上,而忘了人世間最崇高,最有意義的事情。

離北平越來越近了。火車一動一動的,瑞全的眼中一閃一閃的看到了家。家門,門外的大槐樹,院中的一切,同時的,象圖畫似的,都顯現在目前。他趕緊閉上眼,聽著火車的輪聲,希望把自己催眠過去。他一定不要因為看見北平而心跳得快起來。他已經被日本人摸過幾次胸口,看他的心跳得快不快。這是北平,是他的家,也是虎口;他必須毫不動心的進入虎口,而不被它咬住。

車停住。他慢慢的扛起行李,一手高舉著車票,一手握著那條灰不嚕的毛巾,慢慢的下了車。車站旁的古老的城牆,四圍的清脆的鄉音,使他沒法不深吸一口氣。一吸氣,他聞到北平特有的味道。他想快跑幾步,象小兒看到家門那樣興奮的跑幾步。北平有毒,可是,北平到底是他的生身之地,那顏色,氣味,語聲,都使他感到舒服與恰好合適,倒彷彿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母親的手腕似的。可是,他必須鎮定的,慢慢的,走。他知道,只要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就得希望那最好的,而勇敢的接受那最壞的。這已不是北平,而是虎口。平安無事的,在車站上的木柵前,他交出手中的車票。可是,他還不敢高興;北平的任何一塊土,在任何時間,都可以變成他的墳墓。

果然,他剛一出木柵,一隻手就輕輕的放在他的肩上。他反倒更鎮定了,因為這是他所預料到的。

他用握著毛巾的手把肩頭上的手打落,而後拿出少掌櫃的氣派問了聲:“幹什麼?”不屑於看那隻手是誰的,他照舊往前走,一邊叨嘮著:“我有熟旅館,別亂拉生意!北平是常來常往的地方,別拿我當作鄉下腦殼!”

可是,這點瞎虎事並沒發生作用。一個硬棒棒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肋部。後面出了聲:“走!別廢話!”

三槐堂的王少掌櫃急了,轉過身來,與背後的人打了對臉。“怎回事?在車站上綁票?不躲開我,我可喊巡警!”口中這樣亂扯,瑞全心裡卻恨不能咬下那個人幾塊肉來。那是個中國的青年。瑞全恨這樣的人甚於日本人。可是,他須納住氣,向連豬狗不如的人說好話。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沒有多少錢,您高抬貴手!”

“走!”那條狗疵著牙,一口很整齊潔白的牙。

王少掌櫃見說軟說硬都沒有用,只好嘆氣,跟著狗走。

票房後邊的一間小屋就是他預期的虎口。裡邊,一個日本人,兩個中國人,是虎口的三個巨齒。

瑞全忙著給三個虎齒鞠躬,忙著放下行李,忙著用毛巾擦臉。而後,立在日本人的對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還輕輕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象鑑定一件古玩似的看著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時時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開始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