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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部分

他所不知道的。

他不大會唱歌,而硬著頭皮給百姓們唱抗戰的歌曲。他不會演戲,而拉長了臉上臺。他不會寫文章,可是擰起眉毛給人們寫抗戰的故事。同樣的,他不會騎馬放槍,可是下了決心請百姓們教給他。他甚至於強迫自己承認,鄉下的紅褲子綠襖的姑娘比招弟更好看。假若他要結婚,他須娶個鄉下姑娘!

同時,百姓們是那麼天真,他們聽,看,相信,他那連牛都不高興接受的歌曲,話劇,與故事。他更高了興,不是因為自傲,而是因為他已和鄉民打成一片。他相信自己若能和鄉民老在一塊兒,他就能變成象鄉民那麼純樸健壯,而鄉民也變成象他那麼活潑聰明;哼,打敗日本簡直可以比殺只雞還容易!

這天真,高興,自信,使他忘了北平。在北平,他一籌莫展;現在,他抓住了愛國的真物件。愛國成了具體的事實——愛那些人民與土地。戰爭,沒想到,使都市的青年認識了真的中國。

他更瘦了些,可是身量又高出半寸來,他的臉曬得烏黑,可是腮上有稜有角的顯出結實硬棒。沒法子和鄉下青年打籃球,他學會和他們摔跤,舉石墩。摸著自己的筋肉,他覺得他能一槍把兒打碎兩個敵人的頭顱。

熱血迴圈得快,他的想象也來得快,他甚至於盤算到戰後的計劃。他想,在勝利以後,他應當永遠住在鄉下,娶個鄉下姑娘,生幾個象小牛一般結實的娃娃。為教育自己的娃娃,他順手兒便辦一個學校,使村中老幼男女都得到識字的機會。他將辦一個合作社,一個小工廠,一個醫院,一個……他不單看見了勝利,也看見了戰後的新中國。在那個新中國裡,鄉村都美化得象花園一樣!

可是,不久,因當權者的不信任民眾與懷疑知識青年們的自由思想,瑞全被迫離開他的工作與朋友,而必須到城市裡作他所不高興的工作。打擊與失望使他憤怒。可是“不要灰心”!他想起錢伯伯與瑞宣大哥給他的臨別贈言。他忍住氣,閉上口,把亂說亂唱的時間都讓給靜靜的思索。

從歷史的背景,他重新看自己。他看出來,他的自信與天真只是一股熱氣催放出來的花朵,並不能結出果實。他的責任不是隻憑一股熱氣去抗敵,去希冀便宜的勝利,去夢想勝利後的烏托邦。他也必須沉住了氣去抵抗歷史,改造歷史。歷史使中國的人民良善可愛,歷史也使另一些人別有心肝,打算。他必須監視自己,使自己在歷史的天平上得到真正的分量。他看出來,日本人的侵略中國是開啟了十八層地獄,鬼魂們不但須往外衝殺,也應當和閻王與牛頭馬面們格鬥。

在城市裡過活了許多時候,他得到回北平的機會。假若他能在民間工作,或被軍隊收容,他萬也不想回北平。他真愛北平,可是現在已體會出來它是有毒的地方。那晴美的天光,琉璃瓦的宮殿,美好的飲食,和許多別的小小的方便與享受,都是毒物。它們使人舒服,消沉,苟安,懶惰。瑞全寧可到泥塘與血獄裡去滾,也不願回到那文化過熟的故鄉。不過既沒有旁的機會,他也只好回北平,去給北平消毒。

在除夕,他進了西安古城。因穿得太薄,他很冷。繞了幾條街,他買不到一件棉袍。鋪戶已都關上門,過年。他知道西安和北平是同一氣味的古城,不管有無戰爭災難,人們必須過年。他,不便生氣;不生氣,也就會慢慢的想主意。這就是他三四年來得到的一點寶貴的修養。

他去敲壽衣鋪的門。不管是除夕,還是元旦,人間總有死亡;壽衣鋪不會因過年而拒絕交易。他買了件給死鬼穿的棉袍。他笑了。好,活人穿死人的衣服,就也算不怕死的一點表示吧。

從西安,他往東走。遇上什麼車,便坐什麼車;沒有車,他步行。當坐火車或汽車的時候,他必和日本人坐在一處,跟他們閒談,給他們一點東西吃,倒好象他是最喜歡日本人的人。假若他拿著機密的檔案或抗日的宣傳品,他必把它們放在日本人的行李當中,省得受檢查;有時候,他託日本人給他帶出車站去。這些小小的把戲使他覺得自己很不值錢,因為日本人就專好玩這種小聰明。可是,及至它們得到了應得的效果,他又不由的有點高興,心中說:“你們會玩的,我也會!”

當他步行的時候,他有時候為躲避日本人,有時候為故意進入佔領區,就繞了許多許多路,得到詳細觀察各處情形的機會。走了些日子之後,閉上眼他能給自己畫出一張地圖來。在這地圖上,不僅有山河與大小的村鎮,也有各處的軍隊與人民的動態。這是一張用血畫的地圖:一個小小的村子,也許遭受過十次八次的燒殺;一條靜靜的小溪,也許被敵人與我們搶渡過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