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敵人,人自要憎恨他。但是他到底為何成了敵人,為何非得這樣殘忍?她想不明白,但無可奈何。她輕輕閉上眼睛,很快又睜開了。連畜生都不如的人類,在最後關頭似乎還要掙扎,還有企盼陽光依然那麼熾烈。阿楓的視線忽然停留在那顆高聳的杉樹上。杉樹在紅綠相間的落葉林中顯得那麼亭亭玉立。它招來了一隻伯勞鳥,在上頭唧唧喳喳。
千丸和虎之助的十字木已經被推向前方的山谷。山谷裡,飄揚著三葉葵旗、大久保家的旗幟,還可以看見井伊和本多家的大旗。
顯然,他們正平心靜氣觀望即將進行的酷刑。他們大概想讓部下目睹這一殘忍景象,增加對敵人的仇恨,以激發士氣。阿楓頭部不能轉動,只能隨十字架的移動觀察周圍的一切,努力將它們刻在自己心底。
不久,十字架不再晃動。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周圍的人多了起來。大概是周邊的百姓,勝賴就是要讓他們心生恐懼,從而不敢謀反。
“殺了他們!背叛!”人群中有叫好的,也有念阿彌陀佛的。
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但阿楓仍未閉上眼睛。她想親眼看看鐵釘如何釘人她的胸膛。
“等一等。”這時,突然從人群后面傳來一個男子粗重的聲音。
“站住,站住!不要靠近。”
“我乃千丸公子的隨從——黑屋甚九郎重吉。”
“你想幹什麼?”
“勝賴公允許我過來,我有一句話要對千丸公子說。”
阿楓淚流滿面。黑屋甚九郎是千丸的隨從。他看著千丸長大,無疑對千丸充滿別樣的情感。他為什麼現在到這種地方來呢?阿楓憤怒不已。甚九郎的出現,不但會讓阿楓想起雙親,也會勾起千丸和虎之助的思念之情。
“前輩,”千丸的聲音傳人阿楓耳內,“千丸長期蒙您照看。我會遵您教誨,笑著赴死,不必擔心。”
“千丸公子!”千丸腳邊的甚九郎聲音顫抖了,“我不能讓你一人去死,我要陪你一道去。”
“前輩請不要。”
“公子為何這樣說?”
“那樣做毫無意義。您明白嗎?您要活下去,繼續為奧平家效勞,死是沒有意義的。”
“千丸公子!”甚九郎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你既非生病,也沒有罪。”
“所以,我才讓您活下去。”
“無罪之人要被殺!是我錯了,不該勸你凜然赴死。你發怒吧,盡情地發怒,那樣死後就可以變成淒厲的惡鬼。公子,我也要去了,我要和公子的魂魄在一起。我要向神靈控告這罪惡的世道!”
“住口!”不知道是誰慌張地呵斥了一聲。似乎有兩三個人向甚九郎逼過去。
“滾開!”是甚九郎的聲音。
“難道少主令你前來搗亂?”
“閉嘴!勝賴允許我依古法為主人殉死。”
“住口,那也得我們要了他性命之後。”
綁在十字架上的阿楓突然大笑起來,她終於覺得自己死得其所。“變成鬼,變成淒厲的惡鬼……”在別人眼裡,阿楓大概已經瘋了。她不住地大笑。
“千丸公子,我先行一步了。”甚九郎猛地拔出刀。人群一陣騷動。
“殺!”只聽監斬官一聲令下。阿楓感覺鐵釘的釘尖忽然從兩肋插進她的身體,彷彿兩塊烙鐵,身子劇痛起來。她睜開眼,心裡連連吶喊:變成鬼!變成惡鬼!她的視線模糊起來。甚九郎、千丸和虎之助的面孔已經消失。明亮的秋陽變幻成彩暈,灰色的暗影波紋般漸漸擴散……
人群更加喧鬧,但阿楓已經聽不到了。
第三十章 遠交近攻
行刑結束後,人們屏住呼吸,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依然驚魂未定。
最先斷氣的是虎之助,接著是千丸和阿楓。千丸的十字木下,黑屋甚九郎重吉眼珠上翻,早已氣絕身亡。足輕武士們將十字木放倒後,寺院裡出來兩個和尚,為屍體灑水祈禱。因為甲斐軍在場,他們不敢頌經。
武田勝賴來到現場,千丸的屍體已被抬走,黑屋甚九郎還躺在那裡,臉上爬滿秋天的蒼蠅。勝賴緊緊凝視著屍體,面無表情。天下殺戮何時了?想到這裡,哀傷襲上心頭,人生是多麼殘酷呀!十五歲的阿楓年輕得像一朵花,與勝賴的夫人小田原面孔相似。熱血已經凝固的甚九郎,彷彿在暗示勝賴未來的歸宿。
我太柔弱了。勝賴狠狠自責著,傲然看著阿楓、虎之助和甚九郎的屍體被依次抬走。人們帶著無聲的憤怒,三三兩兩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