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唐》這個故事有點意思,講了一個自稱是遣唐使後裔的日籍男子來到中國,一邊周旋於三個性格迥異的中國女人之間,一邊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作為一出風格多元且融合多媒體藝術的新型戲劇,劇中雖有現代舞獨舞點題的內心獨白、以舞劇形式展現的盛唐風貌,但整部劇最大的賣點仍是天王監製、大腕雲集。
排練總監說話很尖銳,也很容易致人喪氣,他罵人必罵一句“別拿自己當個腕兒!”而別的話曲裡拐彎,也都傳遞了一個意思,這年頭舞蹈演員大多命比紙薄,有大出息的沒幾個,大多隻是舞臺特效或者背景布,只是一簇相襯紅花的葉子、一滴起鮮味兒的秋油。
每當這個時候老孃皮的聲音便響在了耳邊——昂首挺胸,別不拿自己當個腕兒!
排練總監起初看我極不入眼,後來經吉良暗示我是黎翹的朋友,他立馬變了臉,成天特違心地誇我:“這孩子太奇了!他得多聰明,這舞蹈裡頭再難表現的情緒、再難表達的自我,他一個眼神就到位了!”
瞎機巴亂說吧你,老孃皮從來不誇我,她總嫌我好得還不夠,眼裡的神采再多滿意,嘴裡永遠只是淡淡一句,還行吧,能看。
據姑娘們說排練總監以前也是舞蹈演員,不僅拿過青舞賽的冠軍,還成立過自己的舞蹈工作室。只是工作室最終沒撐下去,他也漸漸失了舞者的風骨——還是老孃皮的話,她說,舞者的骨頭可以比誰都軟,但一樣可以比誰都硬。
離舞蹈近了以後,我常常想起老孃皮,偶爾也想起範小離,距青舞賽開賽還有一個多月,我多麼期待一個眼細眉長的漂亮女孩在那個舞臺上萌芽,生長,綻放,繼而結出花後最甜的果。
大約半個月後,黎翹回到劇場,還帶回一位世界級舞蹈家兼編舞大師馬克·威爾頓,專程傳授他的編舞技法。我會跳不會編,這簡直是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可黎大爺脾性莫測,我怕像上次那樣莫名其妙惹惱了他,於是欲開口又作罷,轉而動了別的腦筋。
我早備好了錄音筆,也備好了記筆記用的紙筆,以打掃為藉口鑽進了授課的會議室,磨磨蹭蹭好一會兒,便一骨碌鑽進桌子底下——
沒想到課才聽了十來分鐘,就被那位大師一眼看穿,他沉下臉,讓同傳請我出去。
會議室坐著的多是圈裡人,他們看著我,黎翹也看著我,一張臉陰晴不定,隨時可能發火。
再留著便是自討沒趣,我耷拉著腦袋往門外走,可人還沒走出去,便聽見身後的黎翹喊我:地還沒幹淨,你去哪裡?
我回頭,看見黎翹揉皺了一張擺在眼前的A4紙,輕飄飄一抬手臂,把那紙團扔在地上。他以流利的德語與那位大師說了什麼,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手指點了點地板上的那個紙團:“你過來,把地打掃乾淨,這次仔細一點,慢一點。”
古有“三上”一說,指文章成於馬上、枕上、廁上,不想我學舞卻始於“三下”,桌下、椅下、胯下。黎天王身體力行地“支援”我留下,我便得以光明正大賴在屋子裡,賴在他的椅子邊,把整堂演講給聽完了。
我沒進過大學,曾經最接近大學的機會是顧遙答應讓我去戲劇學院旁聽,最後也無疾而終。偶爾我從奮筆疾書裡抬起頭,卻發現黎翹正側目看著我。我叼著筆帽,迎著那雙菸灰色的眼睛,如迎著八月陽光般眯眼傻笑,可我倆的目光剛一接觸,黎翹就又撇開臉,明明白白地表現出“我瞧不上你”。
聽罷課這位爺囑咐我隨他一同回去,他問我:“沒開車?”
“沒開。您都不在,我哪兒好意思公車私用。”
“你那輛雪佛蘭呢?”
“也沒開,油價又漲了。”
“摳成這樣會死的。”黎翹恨鐵不成鋼似的翻了翻眼,同時又兜我腦瓢兒,“啪嗒”挺響一聲。他老跟教育兒子似的打我,打完以後就致電吉良,讓他派車來。
在車上,黎翹問我:“看你筆記做得挺認真的,真學到東西了?”
我如實答:“聽這麼一回演講,簡直好比多活半輩子。”
“馬克已答應出任《遣唐》的藝術總監,他得在中國留很長一段時間……你要不介意每次聽講都坐桌子底下,還能多活幾百年。”
“桌子底下好,桌子底下安靜。”我立即表態,在黎翹又伸手兜我前,果斷躲開。
回家以後,黎翹照例又要游泳,還命令我待在一旁伺候著。自從上回春光乍洩之後,他在家游泳謹慎許多,這回穿了一條黑色的緊身泳褲,襠部鼓鼓囊囊,資本相當雄偉。黎翹獨自在水中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