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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梅亞農成了學校的楷模學生,門門功課前三名。
再以後梅亞農考上了北京的京師大學堂。
辛亥革命成功了,梅亞農在北方做了幾任官,這個總統上來,那個總統下去,他在革職復職之間跌宕,終於棄官經商,官和生意從未做大,三代人算是衣食無憂,但有一條讓梅吳娘最中意這個不得意的兒子,就是他從不沾賭。
梅曉鷗知道祖父母在北京東城的兩間房還是曾祖父置下的。梅家一代代人都凡俗平庸,只把這個做過京官的祖先當傳世光榮。
第二次看著盧晉桐斷指的梅曉鷗心那麼冷那麼硬,就是梅吳娘附體。梅吳娘似乎明白男人在此刻要唱的苦肉計,乾脆她替他們唱,把她自己的手掌製成一塊核桃殼,這一唱就唱絕了。曉鷗冷眼旁觀盧晉桐第二次對著自己的手指頭舉起刀,可她一動不動。她怕自己動;她一動就會奪過刀朝盧的腦殼剁:要剁就剁它。禍從它起,跟手指無關,那裡面裝著瘋了的腦筋,輸錢輸瘋了,想錢想瘋了,祖祖輩輩把窮瘋了的苦楚和屈辱透過祖祖輩輩的父精母血灌輸下來,灌輸在那腦殼裡,漸漸形成一句暗語:發財要快啊!
曉鷗總是納悶,中國男人們以別的方式發財之後,為什麼還要到賭桌上來發財。賭桌上一翻手可以是一筆橫財,難道是這橫空出世般的快給他們其他發財形式所無法給予的滿足?紙牌一模一樣的背面掩藏的未知和無常太奧秘了,從那奧秘到輸或贏的謎底揭示,也許只要半秒鐘,假如翻開的是一筆財,那麼這筆財發得就太快了。從古至今,改朝換代在中國是眨眼間的事,因此發財要更快,慢了就來不及了,兵荒馬亂又該過來了。上一次兵荒馬亂和下一次兵荒馬亂之間,給人留下發財斂富的間隙是多麼短促,過去得多麼快!因此華夏蒼生一代比一代焦慮,錢財落袋越快越好,正如莊稼入倉越快越好,慢了就趕上下一場兵燹之火、天災人禍了。
於是從北美大陸的東西南北向拉斯維加斯進發的〃發財團〃大客車上,滿載萬千華夏子孫。發財要快呀!
梅曉鷗乘坐著萬千發財團大巴中的一輛,懷著三四個月的身孕,依偎在她以為有望改邪歸正的盧晉桐身邊,盧那根斷了又被嫁接回去的手指擱在胸前,包著的繃帶白得晃眼。那時她是個幸福的小女人,本來她覺得,只有盧晉桐離開他老婆整個屬於她曉鷗才是幸福,而那一會幸福變簡單了:他的不賭就是她的幸福。她寧可要不賭的半個丈夫,也不要一個賭棍做她完整的丈夫。原先沒有多少美德的男人,由於戒掉一個巨大惡癖而在她眼裡成了完人。而這個完人是她造就的,或說一大半是她造就的。那個二十出頭的傻女孩沒有料到自己造就的完人半年後就又回到賭桌旁。
盧晉桐在她生命裡永不消逝的,她幾乎每天會在兒子身上發現一點盧晉桐:那方方的腳丫,微翹的大腳趾,那一刷牙就一手叉腰的姿勢,那剃了頭便浮出後腦勺的淺淺的可愛肉槽,還有兩顆上門齒之間細細的縫隙……當然還有手。手少見的大,手指是少見的長,兒童時就是少年的手,少年時已是青年盧晉桐的手。她居住的別墅區裡戶戶鋼琴聲,一個女鄰居上門說願意讓曉鷗的兒子跟自己女兒搭夥請一個鋼琴老師,琴都不用曉鷗買,因為她看到男孩長了那麼又大又長的手,老天給的鋼琴家的手!曉鷗甜美地謝絕了女鄰居。兒子一雙長絕了的手不是老天給的,是兒子的賭棍父親給的。這樣的手不必奏鋼琴,只要不搓紙牌就美到了極致。
盧晉桐第一次的斷指之痛或許連通到當時還在胎裡的兒子,雖然他當時還是一尾半透明的、淺紅色的、雌雄曖昧的人魚。曉鷗多年後一直記得刀刃和指骨相撞的悶響發生時,她腹內的奇特感應。巨大的恐懼和震驚在剎那間傳導給子宮中的人魚,它猛地打了個挺。那一尾細小的人魚感到溫暖昏暗的小空間天翻地覆了,它無比安全的溫床幾乎傾覆,它的打挺給了曉鷗一記鈍痛,從腹部漫延到下肢,漫延向後背。這是她的神志斷片之前感受到的。
每次她和兒子面對面坐在廚房小餐桌邊,她看著兒子用大得幾乎不太靈活的手剝開蛋殼或塗抹果醬時,她不時會看見盧晉桐永遠失去的中指復活在男孩手上。兒子可以一無所成,只要這雙手不去捻弄紙牌,就是一生大成。兒子抬起臉,陽光從母親右側的視窗進來,他看見母親眼中有個噩夢正在淡去。他注視了兩秒鐘,又低下頭。他從小就知道母親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而他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則是那些不可告人的故事的重要部分。
〃昨晚回來到你房間去看你,又是沒關遊戲機啊!〃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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