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遠很忙,可是我沒有叫來母親。有些人一個人坐著的時候總是不自在。她是害怕別人可憐她,雖然也許別人甚至根本不會注意到她。她最怕一個人坐了,她總感到後面有人指指點點,她一向是人鬧慣了的,突然變成一個人,她就怕別人猜測是其中有了什麼變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麼喜歡一個人待著,多麼厭倦混跡於人群當中。她開始憎恨自己一開始就沒開了個好頭,讓人家以為她是偏愛熱鬧的,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她是一個好強的人,最怕被別人看輕。可是,偏偏,她卻是一個依賴別人的人,依賴別人的承認。
秦遠坐在病床前讀艾米莉的《呼嘯山莊》,陽光從側面灑在他的輪廓更加明顯,比起一年前他瘦了很多。他對我太好,可是我開始害怕,害怕我沒有能力承載他和阿土雙份的愛,我更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同時愛他們。這可憐的孩子,才開了個頭已經這般辛苦,他這樣的辛苦以後還將有多少?手術能成功嗎?我能留給他什麼?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嗎?飛廉呢?他沒有享受過母愛卻要繼承她的罪名嗎?這樣他們還有能力得到幸福嗎?我懷疑我當初執意留下飛廉的對錯。是為了好讓我面前個虛弱的男子受到折磨嗎?還是我僅僅是為了讓他永遠不能忘記我?還是我是為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留下憑證?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有存在感嗎?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嗎?這個意義真的值得嗎?還是我一直看重總結時的自我演講的滿足感都忘記了過程中將要付出對等的代價以及我付不清的將延續由真誠待我的人的繼續,而他們從我這繼承的只有無人回答的問題?為什麼我總是遇到這樣的人,相愛卻永遠在說著別離?
她在半夜打來電話,我的生母。沉默很長一陣。終於傳來一句:“我聽你媽講你的事了,身體還好嗎?”她的聲音嘶啞疲憊。我知道我們終於一切釋然。她想對我傾訴,我們都已習慣用沉默來相互安慰,雖然能夠理解這種方式,只是我依舊沒有力氣對她說:“我愛她”。我想安慰她,縱使也許她能夠看得出,這於我依舊是一個遺憾。她笨拙地解釋說她只是想問問我有沒有亂吃東西,我相信。我說我相信。她漸漸平復並相信在這一點上是我的確是相信她的。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知道這個時候她依舊不能入睡。這個女子,經常要靠安眠藥來壓制神經。不相信牛奶,只信任效果明顯可見的東西,因為曾有太多的幻想、期望破滅,所以更加現實。浪漫與天真更容易讓人墮落市儈實際。放心地把自己叫給命運卻遭到它的冷落與遺忘,於是不再傾訴,不再期待,不看電視。我知道她此刻一定睜著眼睛看著夜空,這是我記得的,自我小時候就知道的她的習慣。她看著夜空,沒有星星,那麼燦爛而灼眼的東西太過渺茫遙遠。她始終習慣著在最深的夜裡,一個人注視天空,聽自己血管裡液體海濤般嘩嘩流動,聽風,聽一切寂靜裡隱伏的。
親人們在一起,養母來照看我,她得知手術的危險性但知道已經不能挽回,只有默默垂淚。
“他出生了我也不會喜歡他的……他是要奪了你的命過去的,你怎麼能這樣?你要我和你爸爸怎麼辦?你就這樣對我們不管不問的……”
我替她擦乾眼淚卻不能著一語來安慰。有些反抗儘管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至少可以聊以自慰。而自己最多隻是一個拎著一串鑰匙,卻沒有一把能開啟眼前的門,自尋煩惱地承擔力不從心的煩惱,似一個得知身患絕症的人喪失了期待的資格。我望著那些只會訥訥地走來走去,偶爾極不情願地埋怨著叫兩聲的人們,突然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意味。大家都是迫不得已面對既定事實的人,都不甘心,卻無可奈何。自己恨蒼白的人,不近情理地,卻不能影響他們絲毫,於是不合邏輯地將恨轉移到許多身邊同樣只是想懶懶地不思考地無辜生活的人的身上。因為恨他們可以用過激的眼神刺傷他們,使他們難堪。然後自己沉溺與報復心的滿足之中,荒謬之極。那是我的軟弱,我傷害的都是甘心受我欺負的人。
我欠了她的還不清了。我轉過頭來看窗外,一隻飛鳥經過晨霧下藍白天空中鮮紅而圓潤的太陽。
我又想起記不清在許久前哪個角落曾經遇見過的那個人。最近我總是想起他,大概也正是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明白其實他曾給過我暗示。我在每個人身上尋找他,許多人,許許多多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著他的影子,可是似乎一盞燈忽明忽滅,我總記得,依稀,我在遇見他的時候,看到的一個不明物質存在,而在我見到的其他人身上從未出現,於是我丟棄已經碰撞的生活,重頭再來,可是下次依舊如此。於是我只有再一次開始,不斷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