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樹有一對細柱白木板製作的籃球架,一個球架的籃板有兩塊木板,一端已經脫落,吊在空中,被風蕩得吱吱呀呀地響。正在上課,學生的咿咿呀呀讀書聲和教師授課的單調平板的說話聲,清晰而有節奏。學校不遠處還散落著一些蒙古包似的草房,比學校的草房子還矮塌,向北的後牆高不足一米高,農民們形象描述說,這種房子狗都能跳過去。這灰黑的屋頂上,間著一道道黃金色,那是新蓋的稻草。這是湖區標準的民居。解放前,湖區十年九淹,農民的住房建造得極其簡陋,用幾根原木支個架,蓋上層稻草就算竣工了。大水一來,掀掉屋上的草,將屋柱檁木拼在一起,紮成木排,就離鄉背井,漂泊天涯……看到目前的景象,想起解放前農民的百般的痛苦,洪鷁不禁十分辛酸。
一位中年老師見來了不速之客,走出教室,領洪老師走到兩間教室之間的教師住房——彭芳的家。門片有兩塊木板被踹折,湖區木材少,外面只釘了塊小木板。唯其小,遮不了一個喏大的洞。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足足可以塞進手掌。在這漫無邊際、毫無屏障的平原上,冬天一來,朔風野大,鑽縫穿穴,此屋定然該冷如冰窟,叫人怎麼過活!他這麼想著的時候,腿無意識地已經走到了門前。
“彭大娘,芳丫頭的老師看你來了。”引路的老師推開門,讓洪鷁進去。房間上面無天花板,從幾個不規則的洞裡,可以直窺藍天。房頂吊滿了黑色的塵索,像在微風中輕輕搖盪的垂柳的柔條。房間為通間,進門三分之一的地方放著爐灶飯桌。桌子的一條腿斷了,桌子的斷腿旁邊用鐵絲綁了根木棍,搖搖挪挪,勉強支撐著。沒有碗櫃,殘餘的飯菜、碗筷杯盤,都堆放在桌上,幾隻蒼蠅在上面盤旋。只有兩條骨牌凳,吃飯,多的人就必須站著。後面三分之二的地方,相對放著兩張床,無床架;一張床用小竹竿撐起一鋪蚊帳,蚊帳原來應該是白的,如今灰多白少色暗黑。沒有櫃子,換洗的衣服都放在床上。大娘的床對面牆上橫擱著塊用紅墨水染過的木板,木板上立著尊塑像,塑像頭上披著塊紅巾。一切都這麼破舊,這麼雜亂,唯獨這裡綴拾得這般整潔,那塑像好像才剛剛擦拭過。洪老師以為彭大娘信佛,供奉著觀音菩薩,但走近一看,卻是位身著長衫、腳踏布鞋的風度翩翩的青年。洪鷁心想,這大概是大娘的兒子,彭芳的哥哥,英年早逝,難怪彭芳心地這麼悽楚!
聽到有人呼喚,蚊帳動了,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裡面有人非常著急地回答:
“這,這,這又如何是好,這又如何是好!李老師,請你快點為我喊聲楚霸王。”說著,蚊帳鑽出個可怖的頭來。花白零亂的頭髮,稀稀朗朗,像貧瘠的沙漠裡的飽經嚴霜摧折過的芨芨草;慘白瘦削的臉上,佈滿了黑褐色的瘢癍,顴骨凸聳,雙頰凹陷;兩個眼睛深陷下去,像幽黑的山洞;頸上的粗筋有稜有角地凸現出來,皮緊貼在骨頭上:初看一眼,簡直像個骷髏。她兩手撐著床沿爬起來,蚊帳在劇烈晃盪,那是她的手無力支撐自身的重量、身子不住地在顫抖的緣故。
“老師,您不辭舟車勞頓,來到這蠻荒野地,看望老朽,真是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呀!”她張開乾癟的嘴,露出幾顆黑黃的門牙。下排牙齒大概脫落了兩顆或三顆,現出個黑洞。一般來說,老師的來訪,往往是因為學生犯了大錯,因此,她臉上就顯出了無比驚愕的神色。洪鷁心想,標緻文靜的彭芳的母親,年輕時應該也像彭芳一樣,十分漂亮;她措辭文雅,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歲月風雨的摧殘,竟讓她變成了枯槁的病樹,出土的骷髏,讓人可怕。滄海變桑田,人的一生的遞邅變幻,真是難以逆料,難以逆料!
“我姓洪,是彭芳的班主任。彭芳是個好孩子,您老人家有這個孩子,後半輩子就有依靠啦。”洪鷁在她對面的床上坐下,自我介紹說。
“洪老師,前次芳丫頭回家對我說,您憐惜貧苦學生,十分關心她,我十分感激。”見洪鷁老師誇孩子,漸漸地她臉上的驚恐的情狀褪去了,十分感激的說。
“作為教師,這是我分內的事。大嫂,您貴庚?”洪鷁唏噓之餘,特意安慰這個被命運苦苦捉弄的可憐人。
“洪老師,不怕您見笑,我痴長四十五春了。我是個苦命人,原來也教書。抗戰勝利後,心想該過幾天好日子了,誰又料到右腿出了毛病,不久癱瘓了,丟了工作。去年,芳丫頭又歿了父親,留下我們活受罪。要不是我不放心芳兒,我……我……我早就隨他父親走了,脫離了這漫無邊際的苦海。”說著說著,就哽哽咽咽地哭起來。
洪鷁沒想到她比自己小十二歲,竟蒼老到這副模樣!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