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恨他的傲慢。稱她們“小市民”,是對她們,尤其是對她的嚴重侮辱。從小父母將她當男孩,鼓勵她性格中的某些屬男孩的氣質:樸素,勇敢,慷慨……其實有些勉為其難,但是也讓舒拉避免了小女兒趣味。舒婭或多或少有一些脂粉氣,在舒拉是一點也沒有。所以,她對姐姐和姐姐同學們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羨嫉她們的長成,另一方面又蔑視她們的做派,覺得俗。
她曾經將一整本馬恩列斯語錄抄寫在筆記本上,她連字都寫不端正呢!她在弄前的馬路上走來走去,有發傳單的紅衛兵急急地經過,都不會發給她一張。她很珍惜地將這些傳單收藏起來,也有薄薄的一疊了。她尾隨幾名男生去往各處看大字報,相距十來米地跟在男生後面,在她看起來已經走得很遠,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們還在繼續往前走。她心裡害怕,與他們的距離越縮越近,他們早已經發現她的尾隨,有意加快速度,好擺脫她。大街上就出現了一人追,數人逃的情景。最後,他們進了一所院落,院內一幢小樓,裡外都張貼了大字報。舒拉驚魂未定,又怕被他們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從眼前過去,不曉得寫的是什麼。
後來,舒婭想了對付舒拉的辦法,那就是他們在小房間裡說話,將舒拉鎖在外面。很奇怪地,舒拉並沒因此生氣,她反而安靜下來。這一夥人在隔壁房間裡,只能聽見偶爾爆發的笑聲。舒拉一個人坐在大房間裡,看著那幾本殘缺的書,已經看過無數遍了,還要再無數遍地看下去。有時候,她輕輕放下書,略踮著腳,走出去,在小房間緊閉的門口徘徊一下。有一次,南昌推門出來,與她撞個對面,南昌有些抱歉地對她笑笑。舒拉對南昌招手,意思是要他過來。南昌覺得好奇,隨著舒拉走到大房間。舒拉在椅上坐下,向南昌仰著頭。我對你說,舒拉說:她們,她用下巴頦點了點小房間的方向,她們根本理解不了!理解什麼?南昌問。理解你的思想!舒拉說。說完後緊閉著嘴,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南昌。南昌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舒拉的眼睛卻逼迫他很久。
12 愛戀萌生(1)
在舒婭家這間###平方米的房間裡,靠牆放一張大床,床頭櫃連著橫擱的小寫字桌,寫字桌再與一具大衣櫥形成直角。這樣,四壁牆都滿了,房門只能開半扇,中間巴掌大一塊空地,放了幾把椅子,床沿上也擠坐了人。這裡可不能和小老大的沙龍比,這裡根本談不上沙龍,它是一間內室。他們還要將窗簾拉上,因為要說反潮流的話,將頭靠攏,身體挨身體。他們嗅得見她們身上頭髮上的香,是一種無名的花香。她們也嗅到了他們的氣味,絕稱不上香的,而是有些腥,類似銅鐵的腥。說起來很古怪,這兩種氣味從何而來呢?似乎只有他們之間,彼此才嗅得到。這也是隱秘的。他們擠在一起,壓低著聲息,不知是因為那隱秘,還是這隱秘。在最初的時候,他們不分你我他,打成一片,是混沌的一個整體。漸漸的,他們的小世界澄清了,各人顯出各人的面目,劃出了分野,於是,普遍的吸引就變得有針對性了。
事情還是靠七月來開局。七月喜歡舒婭。當時,在校園裡,他將他的腳踏車朝她們中間一推,其實就是推給舒婭。像七月這樣懵懂的人,本能反而很健康,他比其他幾個人更懂女性的好看和可愛。而且,他能夠坦然表現出自己的喜歡。他很維護舒婭,當舒婭說話的時候,他不允許人搶話。有人搶話,他就很不客氣地擋住那人的話頭。偏偏舒婭對她自己說的話並不重視,她說話並不為要說什麼,只是為了熱鬧。所以她常常是夾在人們中間,雜七雜八地說。七月攔住搶話的人,讓舒婭繼續往下說。舒婭靜了一會兒,然後問:我剛才說什麼了?大家就笑。舒婭呢,就算是說過了,不再說了。七月自己要說話,也不允許別人搶話,因為他是要說給舒婭聽的。而他又不是個善言的人,說話缺少風趣,所以常常是舒婭來打斷他。舒婭一出聲,七月立馬住嘴,深覺自己是個討厭的人。舒婭卻又覺得七月沒勁了。舒婭再懵懂,依然知道自己對七月有特權,這個特權滿足著,同時又損害著她的虛榮心。因為,七月是公認的可笑的人,誰都可以對他輕慢的。所以,她就有些欺負七月呢!但是,一個姑娘,且又性情溫柔,這欺負也挺甜蜜。假如有人與舒婭起些爭執,通常都是極細碎的小節,七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幫舒婭,可舒婭卻一轉立場,站到對方那邊去了。七月要和人爭執呢,舒婭一定是幫那人的。他這個謙遜的人,在舒婭面前,簡直都有些卑下了。大家有時候會拿他開心,說:舒婭不生氣,你生什麼氣?或者:舒婭不起勁,你起什麼勁?這樣,舒婭就要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