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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堂。在一間掛著衛生院牌子的房間裡,見到了高醫生。起先他們分辨不出高醫生是男是女,白帽子底下的鬢角剃出青色的頭皮,口罩上面的一雙眉眼則是女性的清秀溫和,等開口說話,他們才斷定,這是一個女醫生。

高醫生是浙江杭州人,高家原是著名的大戶,但他們的一支卻式微了。到她出生的一九二○年,家中的地和房都典了,已無收入可言。在她三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帶了一個姨娘離家,杳無音信。她由乳母抱著,去到上海的姨母家。姨母家供她吃住,還供她上學,負起了養育的責任,但感情終是疏淡的。惟一親近的就是乳母,她們就像是一對母女,夜裡歇在房內,大的囑咐小的努力爭氣,小的允諾大的奉養她一生,一直說到淚眼婆娑,相擁入睡。

姨母家的住宅是偌大的一座,有無數的房間與無數的走道,她本能地選擇僻靜和背陰的角落過往,就好像盡力要讓人覺察不出有她這個人,她覺得她是這個家多出來的一個人。三年的寄宿中學的生活,使她收縮著的身心略略伸展開,然後,進了醫學院。作為教學醫院,學生們有相當部分的學習課程,是在醫院裡臨床進行。高晨穿著白衣,隨老師走在病房,尤其是那種貧民大病房,幾十張病床縱橫排放,上面都是受苦的人。她有時候會感到奇怪,在姨母家裡,身邊都是享福的人,可她卻是消沉的;到了這裡,面對著如許受折磨的人,她則昂揚著。這是為什麼呢?她想:大約是“同情”這兩個字。後來,她發現,僅僅“同情”是不夠的,她目睹他們忍受煎熬,掙扎和搏鬥,其中有一些人最終不得不服從命運,一種敬意油然升起。於是,在她心中,充滿了慈悲的心情。畢業後,她進了一所教會婦產科醫院。到了文化大革命,像她這樣,既是工商地主出身,又生活於有產者家庭,加上教會學校背景,總是批判和鬥爭的物件。還是多虧了姆姆,不管是單位的造反派,學校的紅衛兵,或者里弄裡的野蠻小鬼,凡是上門都是由她出去對付。要帶高晨去批鬥,她則跟著,一路和人辯著。門口不論來人貼了什麼,她都有膽量撕掉。

革命的初潮一過,她就被下放到川沙紫藤蘿公社衛生院。此時,她被剪得七高八低的頭髮還未長齊呢!像南昌和嘉寶這樣,經過輾轉關係介紹來的莽撞男女,在高晨並不是第一對。這些男女青年,在她眼裡,都是孩子。他們的驚慌、窘迫、恐懼,不期然地讓她生出母愛的心情。那些中止妊娠的女孩子,一律咬牙忍著不出聲,下了手術檯,躺都不躺,一溜煙地跑走。那些男孩大多是孱弱的,讓人不敢相信他們能對女孩負責。

南昌坐在一邊,聽高醫生與嘉寶問答,他發現女性的身體竟是那樣複雜,他了解甚少。而他對自己,男性的身體,又有多少了解呢?時間已到正午,高醫生領他們到公社食堂吃飯。食堂裡瀰漫了草木灰與飯蒸汽的味道,嘉寶忽又嘔吐起來。高醫生買來鹽水蝦、紅燒魚、鹹菜毛豆。這兩人都沒胃口,南昌還吃了半條魚,一碗飯,嘉寶只是開水泡了半碗飯,用了點鹹菜送下去。

手術時,南昌就坐在外間,聽得見裡面器械的響動,還有高醫生對嘉寶的說話——讓她數數。南昌不由也在心裡跟著數起來。嘉寶一直沒有出聲,不知道有多少時間過去,突然間,嘉寶發出一聲哀求:醫生,拉拉我的手!南昌將頭埋在膝間,感到了慘烈。

終於結束了,高醫生洗淨手,在南昌身邊坐下。嘉寶在裡間,聲息悄然。高醫生問:今年多大?十八了,南昌回答。父親母親呢?父親隔離審查,母親去世了,南昌如實答道。停了一會兒,高醫生問:中學學的是英語還是俄語?南昌說:英語。高醫生念出兩個英語單詞:Light,True。 “光和真理”,這是我們學校的校訓。說罷,她笑了,擺擺手說:好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南昌在後,嘉寶在前。嘉寶的背影顛簸著,南昌的心也在顛簸,不是心痛,而是恐懼,恐懼這個創口會崩裂,流血,不可收拾。船到浦西,出了碼頭,他們都沒打個照面,分別往不同的方向騎去。南昌騎過大樓間的窄街,恍惚中迎面跑來一個小孩,他急忙一個剎車,人和車一同倒在地上。這時,他看見了天空,太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高醫生說的兩個詞:光和真理。他身上壓著腳踏車,滾燙的地面烙著他的身體,他身體深處也有一個創口,受著撫慰。

下午,丁宜男家的窗戶上響了兩下。推出窗去,見是嘉寶,一張臉小而且蒼白。她進來後,站了站,說:我能在你床上靠一會兒嗎?丁宜男覺得異常,想問又不知問什麼,就讓她躺著,回到縫紉機前繼續做活。幾次回頭,看嘉寶一動不動,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