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的結局之前,是人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形象。無論你童年時如何可愛,青春時如何朝氣蓬勃,中年時如何成熟智慧,你最後離開時都是那個醜陋的形象。
你在我眼中從沒有年輕過,就再也不會年輕了,我依稀想象你年輕時的模樣,依稀想象你的童年,我為你的衰老而傷痛,又為時光對生命的無情嘲弄而悲哀。它把一張完美的圖畫塗抹成髒汙的廢稿,再把它毫不吝惜的抹掉,不留一絲跡痕。
你走了,是那種一去不回頭的走,是毅然決然地走,是真地走。你的一生還未曾如此決絕過,這是每個逝者共同的約定:走了,便永不再回;離開;便永不在人間出現。可是你的離開還是讓我如此傷痛。從出生直到現在,我們共同生活了如許歲月,你在我生活中的存在,就像我來到這個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天空,大地,遠山,門前的榆樹,村頭的老井一樣,是構成這個世界和我的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習慣你的死,無法接受你的死。由來已久的世界陷落了,生存變得虛假,可疑,不真實。我默數著日子,一天,兩天,三天 你離我漸去漸遠,並且,將一直遠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
時間的馬車
有一件事情你預料到它要發生,但又無法阻止。有一件事情你知道它必要來到,但又無法避開,這就是時間和死亡。你無法阻止時間的步伐,也無法阻止死亡的來到。其實,時間和死亡是一回事,時間過去了,死亡就來了。死亡是乘坐時間的馬車來的,那一個個過去的日子是死亡派出的使者,他們讓你打發那一個個看似尋常的日子,他們讓你覺得死亡還很遙遠,讓你在不知不覺間失去警惕,然後,對你的生命進行偷襲。但在有些時候,我們知道時間能帶來死亡,我們甚至能準確預料那個命定的日子,我們眼睜睜看著它來到,但我們無法阻止。
父親和母親都不是突然死亡的,他們的死帶著那種不可更易的必然性,他們給了我充足的準備時間。我是說那種心理和感情上的準備時間。在他們未死時,我就接受了他們那即來的死亡。他們的死是馬上就要發生的事。在他們未死時,我就開始想象他們死後世界所呈現出的景象,我想象他們死後的世界,想象一個沒有他們的世界,這是一件馬上就要發生的事情。他們向一個不願意去的地方走去,我想拉住他們,但我的手與他們之間有一段距離,我抓不到他們,抓到手裡的只是一片虛空。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終至於在那個時刻完全消失。我記得不久前還在想象他們的死,現在他們真的死了,我的想象沒有落空,我的預想沒有落空,他們死這件事真的發生了。這是怎樣的荒謬呵,你想象一件事的發生,你預想一件事的發生,結果這件事就真的發生了。死亡乘坐時間的馬車如期來到,像一個守時的客人。在它到來之前,我知道它要到來,但我無法阻止。有一件事發生了,它是乘著時間的馬車來的。
在久遠的年代
在最久遠的年代,我在這個世界出生,我來到這個世界。但世界不會“憑空”生我,我不是一下子從空無中變化出來,我的來到是具體而微的。有兩個人為我的來到起了決定性作用,一個我把他叫做爸爸,一個我把她叫做媽媽,我和他們相攜相伴走過大半光陰,我成長的過程就是他們衰老的過程。然後他們死了,我與所由來的那個世界唯一的聯絡中斷了。從此,我成了一個無根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漂泊。
他們在時,我平常的稱呼他們爸爸媽媽,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是世界上唯一的兩個人,我生命中的最珍貴者。老婆可以再娶。孩子可以一個接一個地生,但給我生命的就只能是那兩個人,沒有另外的人可以替代。
他們在我的身邊,他們在我的生活中,他們在我的生命中。我從遠離過他們,他們也從未遠離過我。現在他們走了,是永遠的走,是那種不再回來的走。我看不見他們,在我的身邊,在我的生活中。我感覺不到他們,在我的生命中。有的只是對他們曾經存在,而後消失的事實的確定無疑,有的只是這個事實的刺傷。
媽媽走了,爸爸也走了,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孤兒,每個人最後都要成為孤兒,但人們只對失去雙親的年幼的孩子給予同情,卻對每個人註定要成為孤兒的事實熟視無睹。我現在是一個孤兒了,我寄身在此世界中,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世界。一個爸爸媽媽棄離而去的世界。而在久遠的年代,在更久遠的另一世界,他們曾經存在過,在孕育等待我的降生。
一枚銅錢
一枚銅錢
幾年前的一天,我和六歲的兒子在道上散步,他忽然拿出一枚小小的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