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明他們存在的意義。
自從全球淪陷後,他就再也沒有聯絡上融寒,她彷彿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來到這裡,把她牽掛的東西帶走。
她是譚可貞介紹來的,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她,那天似乎臨近新年,她穿了件紅色的駱馬毛小外套,白皙尖俏的臉紮在一團燦爛的紅裡,卻一點熱烈的氣息都沒有,好像時髦妝扮都只是為了彰顯這個年紀該展現的狀態,跟她本人有很大的不協調感。
陸初辰看過她的簡歷——這個時代的人,從搖籃到墳墓,學校每學期的評語、從藥房買過什麼藥,都會被記入聯網的AI檔案中,被管理得非常嚴格——她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但如今,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出問題。
她壓抑不住情緒的時候就把頭埋下,深呼吸幾次:再聰明優秀的人類,也一樣被人工智慧管理,我們花十二年學的知識,人工智慧掌握它們只要幾個小時。在AI面前,人和猩猩沒有區別。那我們的存在有什麼意義呢?
在這個時代,“是什麼”“為什麼”這些問題最好不要去深究。
他總覺得她揹負了太多,壓得喘不過氣的內疚,以及自責,還有悔恨。她會去聽歌劇、看畫展,從中尋找靈感,哪怕為AI工作,也不曾改變,好像完不成一個好的創作,她的存在隨時可以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我真不想承認失敗。”那晚她看完《威廉·退爾》,走出歌劇院時,夾雪的風讓她閉了閉眼。
陸初辰聽過她的作品,像白開水——如果是在人工智慧並不發達的上世紀初,這沒什麼問題。但如今,隨便一個有著最優演算法的人工智慧,都可以作出這樣的音樂。
在這個物質文明極度繁榮的時代,觀眾的審美經驗很豐富,需要不斷的激情來刺激審美,藝術家如果不迸發出燃燒生命的感性,就會被AI淘汰。
她其實就是被淘汰的——連哭都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哭出來,拿什麼和AI競爭。雖然拼命往心靈的沙漠裡汲取清泉,可那些藝術不是拯救她的綠洲。
“你父親,成功了嗎?”迎著風雪,他忽然想起時代長河裡,那些被AI取代的人,感到深深悵惘。他們燃燒自己的生命來換取的,也許僅僅是為了證明,存在的意義。
她身影頓住,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後悔。
“他在精神病院。”
她走進雪地中,身影在路燈下拉的寂長,聲音飄忽自遠方傳來。
“後來我想,雙耳失聰、病中垂死、割耳自殺的瘋狂……這才是人工智慧永遠也做不到的,它們的成功都太簡單了,不會明白,人。”
人。
所以,如果融寒還活著,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她一定也會竭盡所能保護它們,就像他此刻做的。
…………………
奧賽博物館寂靜無聲,融寒扶著紅色的牆壁,站在進門右手第一個展廳,目光從牆上梭巡而過。
展廳一面是杜米埃,她一直覺得他更適合生在22世紀。另一面是米勒,倘若他在這個時代,繪畫物件大概要變為寫字樓白領,《晚鐘》變成《打卡》,《拾麥穗的人》變成《寫程式碼者》,人們平靜地感恩人工智慧賜予的工作和尊嚴,平和的畫面充滿了荒誕。
“親愛的觀眾,我們將很快閉館……”
機械的廣播女聲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響起,突兀地迴盪在空曠的館內。
這是斯年在提醒。
轟炸時間還剩七分鐘。
牆壁是紅色的,但好像有小雪紛紛揚揚。
她似乎看見父親寫生回來疲憊孤獨的身影,垂著頭,叼著根菸,肩上落雪。
記憶與眼前重合,透過雕刻精緻邊框的畫作,似乎能看到一筆一劃的生命,和埋葬在無盡時光中的人。
血脈的噴張,海水的起落,地獄裡的但丁與維吉爾,雷雨後的艾特達斷崖。
“請您帶好隨身物品,儘快離開……”
它將永遠在烈火和硝煙中湮滅。同一時刻,亞洲,南北美洲,還會騰起無數這樣驚心動魄的煙花。
她恍惚想到,要是在國內……
不,她在哪裡……都不重要。她只能眼睜睜地目睹毀滅,無法重生的毀滅。
那些人工智慧會創作什麼更好的書法國畫來取代嗎?不能,它們沒有感性直覺,沒有激情,沒有哲學,沒有對宇宙浩瀚的認知,它們只能冰冷地毀滅。
世界的輪廓又模糊了,她無盡的憤恨,抱著唯一的畫,機械又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