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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看得並不十分嚴重,他知道這是可以由他的哥哥自己作主的。他走到覺新對面那把靠窗的藤椅前,坐下來。

“可是他們比我更熱心,連媽也這樣勸我,他們說再過幾個月我的喪服就滿了,”覺新自語似地低聲說。

“是不是因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覺民譏諷地說了這一句。

覺新不回答。他把手帕放進衣袋裡。他頹喪地垂著頭,眼光似乎停在面前的信箋上。其實他什麼字沒有看見。在他的眼前晃動的是一些從“過去”裡閃出來的淡淡的影子。這些影子都是他十分熟悉的。他想拉住她們,他想用心靈跟她們談話。

這情形覺民不會了解。但是他也不作聲了。他在想另外一些事情。他的思想漸漸地集中到一個年輕女性的豐滿的臉龐上。他看見她在對他微笑。

房間不住地往靜寂的深淵裡落下去。連電燈光也漸漸地黯淡了。月光塗白了玻璃窗,窗帷的淡淡的影子躺在屋角。窗外相當明亮。窗內只有鐘擺的單調的響聲慢慢地蠶食著時光。覺新偶爾發出一兩聲吁嘆,但是聲音也很低微,剛剛送進覺民的耳裡就消滅了。

於是汽笛聲響起來,永遠是那種拉長的尖銳的哀號。覺民吃驚地睜大眼睛看四周,並沒有什麼變動。覺新有氣無力地叫了兩聲:“何嫂!”沒有聽見應聲。他便站起來,走到方桌前點燃了清油燈,然後回到活動椅那裡坐下。他的眼光又觸到了桌上的信箋,他提起筆想寫下去。但是電燈光開始變了顏色,紙上的字跡漸漸地模糊起來。他無可如何地嘆一口氣,又把筆放下,無聊地抬起頭望著電燈。電燈完全收斂了它的亮光,燈泡裡只剩下一圈紅絲,連紅絲也在逐漸褪色,終地淡到什麼也沒有了。清油燈在方桌上孤寂地發亮,照不明整個房間。月光趁機爬進屋裡。沒有燈光的內房裡黑地板上全是樹影和窗帷影子,外屋裡到處都有月光。

覺民忍耐不住突然站起來,他帶了一點悲痛對他的哥哥說:“大哥,你再結一次婚也好。這種日子你怎麼能夠長久過下去?你太寂寞了!你只有孤零零一個人。”

“這不行,這不行!怎麼連你也這樣說!我不能做這種事!”覺新好象聽見了什麼不入耳的話,他搖著頭拒絕地說。

“但是你一個人過這種日子怎麼行?”覺民憐憫地望著哥哥,同情地說。

“我能夠過。什麼樣的日子我都過得了,”覺新忍住眼淚說。方桌上的清油燈突然發出一個低微的叫聲熄了。

覺民站起來。他不去點燈。他咬著嘴唇默默地在房裡踱了幾步。月光把他的眼光引到窗外。那裡是一個潔白、安靜的境界。芍藥,月季,茶花,珠蘭和桂樹靜靜地立在清輝下,把它們的影子投在畫面似的銀白的土地上。他的眼光再往屋內移動。掛著白紗窗帷的玻璃窗非常明亮。覺新的上半身的黑影彷彿就嵌在玻璃上面。他垂著頭,神情十分頹喪,坐在那裡。

覺民在屋中站住。他注意地看他的哥哥。他忽然覺得哥哥近來憔悴多了,老多了。他不禁想到覺新在這些年中的遭遇。他沒有時間細想。許多事情變成一根很結實的繩子,縛住了他,把他拉向他的哥哥。他走到定字臺前,把身子靠在寫字檯的一個角上。他充滿友愛地對覺新說:

“大哥,這幾年我們太自私了。我們只顧自己。什麼事都苦了你。你也應該愛惜你自己才是。我以後一定要給你幫忙。”

覺新一把捏住覺民的手,感動地說:“二弟,我感謝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你自己多多地努力罷。”他灰心地搖搖頭:“你不要管我。我是沒有希望的了。我知道我的命是這樣。”

“你不能相信命,你應該知道這不是命運!”覺民熱烈地反駁道。

“二弟,是命不是命,我也不能說。不過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這幾年你們都看見……”覺新無力地答道。

“過去的事我是看見的,現在不要管它。以後的事不能說沒有辦法,你應該……”

覺民又勸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覺新打斷了。覺新搖頭苦笑道:

“以後?你看以後我又能夠有什麼希望?……”

覺民正要說話,卻又被人打岔了。這次從門外送進來一個少女的聲音,喚著:“大哥。”覺民知道來的人是誰,便把臉掉向門口看。

門簾一動,隨著月光閃進來一個少女的身子。她在外面就聽見談話的聲音,掀開門簾卻意外地看見房裡的黑暗和嵌在光亮的玻璃窗上的兩個半身人影。“怎麼,你們連燈也不點一個!”她詫異地說。

“燈剛才熄了,”覺新順口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