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舫上,分主賓坐定,畫舫沿汴河向西逆流而上。兩岸山野起伏,草木蔥蘢。越近東門,屋舍越密。眾人憑窗笑談,支頤觀景。前方長長一道拱橋如虹跨越兩岸,橋上人聲鼎沸,笑語連綿。就在岸邊不遠處,有一個極大的院落,粉壁幽宅,庭院深深。牆外兩株大楊樹,枝葉婆娑,隨風搖擺。樹下兩個小兒你一言我一語,似乎在商量誰先爬上去。四周桅杆林立,卸了帆,只掛了小小一面三角彩旗,紅綠藍白,色色齊全。
裘玉郎親自為我斟茶,笑道:“五年前,在下春試得意,原本只想在太學中做一個經學博士,卻不想聖上將在下外放為蘄水縣令。在下正在抑鬱之時,得蒙開導,這才欣然往江南赴任。若非如此,焉有今日?”
西北出了這樣大的事,兩位郡王和一位親王世子同時獲罪,裘玉郎熟知內情。然而瞧他今日情狀,雖稱不上春風得意,卻也輕鬆自如,可見形勢真的轉好。我略略放心,也不急著問,只笑道:“大人錯了,那時開導令堂大人與尊夫人的是弘陽郡王殿下,並非玉機。”
裘玉郎笑道:“弘陽郡王當年只是八歲,若非小姐啟蒙,如何能在家母與拙荊面前這般滔滔不絕?這一聲謝,在下已虧欠已久。今日能得以美酒和美景略為酬報,心中不勝歡喜。”
我笑道:“不敢當。”
忽然眼前黑影一晃,原來是橋上的人用籃子向船中的遊人放下小食,再釣上散錢。銀杏摸出幾枚銅錢換了兩塊用箬葉包裹的點心。裘玉郎的小廝乖覺地掏出一袋銅錢,將籃子從鉤上取下,再將錢袋掛上。後面兩桌吃不到點心,發出失望的噓聲。那小廝將整籃子點心都贈給銀杏。銀杏目視於我,見我不反對,便道謝收下。
裘玉郎甚為滿意,笑道:“小姐放心,王爺在家中修養,身子無礙。只是心裡不大舒服。”
我黯然嘆息:“聽說芸姑娘傷得很重。”
裘玉郎道:“芸姑娘容貌全毀,又斷了一條腿,慘烈堪比當年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的昇平長公主。加之王爺自幼的乳母李嬤嬤慘死獄中,王爺惱怒非常。好在聖上已下旨將那姦汙芸姑娘的獄吏凌遲,也算為芸姑娘討回公道。”
我暗自冷笑:“對於女子來說,容貌已悔,清白已失,可說生不如死。”
裘玉郎道:“王爺已親自求了聖上,封芸姑娘為佳人,入宗譜。聖上原本不允,見王爺有真情,也就準了。不過王爺畢竟年少,此事不宜張揚。”
當年綠萼曾道:“芸兒將來必是要跟隨出王府的,怎麼也能封個佳人。”言猶在耳,想不到竟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實現。我嘆道:“‘歸妹以娣,跛能履,徵吉’'148',但願芸姑娘從此以後再無災厄。”
裘玉郎一怔,撫掌笑道:“‘眇能視,利幽人之貞。’'149'”
所謂“幽人”,可指藩邸潛龍。從裘玉郎口中說出,自然代指高曜。這話太露骨,我裝作沒有聽見,只側頭賞景。
畫舫正在穿過汴城東水門。不遠處的陸路正東門城樓旁,一面白旗高高飄揚。日光在上散射成隱隱五色。河邊城下,到處是歇腳的行人。南岸有一群閒人正觀看角抵,猛然爆發出一陣齊整的叫好聲,如淵龍唏噓,響遏行雲。
裘玉郎神色自若,接著道:“近來京中的傳言,不知小姐聽說了沒有?”
我一奇:“玉機久不出門,不與京中往來,實在不知京中有何傳言。”
裘玉郎道:“京中不知怎地,有謠言傳出,說五月到六月之間,胭脂山出了王氣。”
第二十九章 皎皎白駒
我心中一凜。這話絕不會從太史局傳出,更不會從高思誼、高暘與高曜口中傳出,那便只有一種可能。日光偏南,曬得我半邊臉滾燙。我取出帕子按了按汗意,不動聲色道:“大人知道,自古民間喜歡傳這些圖緯符讖、鬼神之說,大人何必當真。”
裘玉郎嘿的一聲,眸光如星芒暴長,莫可逼視:“實不相瞞,在下在軍中時,曾親眼見過王氣。只不過與京中所傳,在日子上不大相同。京中有說一天的,有說三天的,也有說五天、七天、八九天的。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畫舫正穿過水門甕城,我的聲音也顯得虛冷而不真實:“既是真的出現過,想必是從自西北傳回來的,並不出奇。”
裘玉郎笑道:“小姐不想知道這話是如何傳出來的麼?”
我笑道:“既然大人親眼見過,這話不該問大人麼?”
裘玉郎笑道:“古人云,‘門有倚禍,事不可不密,牆有伏寇,言不可而失’'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