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中,沈萬三踽踽而去,留下了一個逆光的蹣跚背景。直使得後世的人們無法看清楚他的臉。然而,即使是陽光直射到他的臉上,我們大約也難看清他的撲朔迷離的面容了。
時至今日,學術界對於他這個人的生卒年歲,尚是一本糊塗賬。這個富可敵國的富翁是如何富起來的,各種荒誕不經的說法並存。甚至於他的姓名、籍貫,猶爭論不休,眾說不一。史料的記載,更是諸說迥異。明代小說《金瓶梅》第三十三回借潘金蓮之口說他是南京人,誠所謂“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人的名兒樹影兒”;《周莊鎮志》說他是崑山周莊人;《張三丰全集》說他是“金陵人”,同書更說他是“秦淮大漁戶”;董漢陽《碧裡雜存》說他是“集慶(今南京)富家”;孔邇《雲蕉館記談》說他是“蘇州吳縣人”;周廣業《循陔纂聞》據《秀水縣誌》說他的原籍是浙江嘉興等等。
野史記載不清,可正史記載亦清楚不到哪裡!
沈萬三在《明史》中有三處被提及,內容說其造應天(今南京)城牆和犒軍乃至被流放雲南事。三處字數總共僅三百字左右,但卻三處記載,各不相同。《明史·太祖孝慈高皇后傳》中說他是吳興(浙江湖州)人,名沈秀。《明史·王行傳》說他是吳縣人,名沈萬三。《明史·紀綱傳》說他是吳中人,名沈萬三。
關於沈萬三的經商,孔邇《雲蕉館記談》說沈萬三“嘗為海賈,奔走徽、池、寧、太、常、鎮豪富間,輾轉貿易,致金數百萬,因以顯富”;《吳江縣誌》和《蘇州府志》也記述沈萬三“富甲天下,相傳因通番而得”。明史專家吳晗在《元代的民間海外貿易》一文中曾以此為據,說明“蘇州沈萬三富豪之所以發財,是由於作海外貿易”。在《朱元璋傳》、《明史簡述》等學術著作中,吳晗也持同樣的看法。
然而,“海賈”、“通番”及其從事海上貿易的種種細節,諸如在什麼地方出海,到了哪些國家,船上又裝了些什麼貨,出了幾次海,每次的起訖時間,船隻的數量、舶位,隨行的人數等等,所有這些構成“海賈”、“通番”要素的具體資料,均一概闕如。
於是,即使是最嚴謹的歷史學家,大約也無法畫清楚他的臉了。
沈萬三畢竟比不得較他晚幾十年的鄭和。後者負有皇上使命,代表朝廷出海,幾時走,幾時歸,到了哪些地方,做了些什麼事等等,都有隨行史官記載。而沈萬三乾的可是犯禁的海上私家貿易,其性質頗有些走私偷漏稅之嫌,即使有些出海的痕跡,只恐怕毀之都來不及,哪裡又會給世人留下點點滴滴的文字記載!
我最早聽說沈萬三這個名字,是在六十年代初。兄長在寧求學,尚是個初一學生的我去看他。兄長陪我去東郊玩,是沿著城牆走的。路上,他指指城牆說起幫朱元璋築造這城牆的人叫沈萬三。
是時,仰頭看著巍峨高大的城牆,驀地我眼前出現了一個肥頭大耳的形象來。這傢伙這麼有錢,想必是這副模樣兒,我當時想。其實,這只是一種思維的定勢,有錢人必定腦滿腸肥。至於這傢伙的臉,那時沒看清楚。及到後來,讀了許多關於他的書,我也只是充其量地看到他的背影,於是努力地想描摹出他的面容輪廓。在古書字裡行間的空白處,本就留下了諸多供後人猜測、想像及填充的空間。我竭力睜大眼,也只能在晴紅煙綠中朦朦朧朧地看到他那出海的船隊桅影。站在船頭的他,始終沒有掉過頭來,留下的依然只是一個老態佝僂的背影。
或許,從正襟危坐開始對話的一剎那,我就依稀感覺到,揹我而坐的對話者,像川劇中的變臉一樣在不斷地變換著角色,一會兒是歷史的,一會兒又成為文化的。
雖說看不清臉,但我在記錄對話時,卻心知肚明:和這樣一個人對話,那我已別無選擇,只能是徘徊在歷史與文化之間了。
(三)
《鉅商沈萬三》在1997年出版後,當時我居住的樓下一位開煙雜店的老先生對我說,沈萬三賺別人的錢,你倒賺沈萬三的錢。
猛一聽,我嚇了一跳,後來一想,倒也釋然了,同時感到老先生看問題的視角倒是我根本沒想到的。於是,我只能如蘇州話所說“吃進”似的緘默。任何一句辯說寫一本書的稿酬其實很少之類,不僅多餘,而且會露出淺薄。
一五六
其實這一選題,本不淺薄。
在中國史書記載的汗牛充棟的歷史事件中,朱元璋與沈萬三的較勁故事可是惟一的一次大政治家與大商人的角鬥。至高無上的皇權,必然地取得了勝利。選擇這一多少帶有悲涼意味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