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衰頹的形象。“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髮有時候一個多月不剃一回。”“他不再有希望,就那麼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摘了去。”最後,髒病使他不能再幹拉洋車的活路,只在人們紅白喜事時替人家做些零碎的雜事,混口飯吃。有結婚的,他替人家打著旗傘;有出殯的,他替人家舉著花圈輓聯。他是這樣地形同“走獸”了:
打著那麼個小東西,他低著頭,彎著背,口中叼著個由路上拾來的菸捲頭兒,有氣無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發令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後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佇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著頭象作著個夢,又象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麼,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菸頭兒。
這就是祥子的結局。這樣的藝術描寫是為作品的整體構思決定的。作家後來刪去了二十三章後半到二十四章的這一部分藝術描寫。我們覺得還是保留好。這自然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
首先,這樣的藝術描寫,既符合生活邏輯,也符合祥子性格發展的邏輯。“因為以前賣過力氣而並沒有分毫的好處”,他何必再奮鬥?“既沒從洋車上成家立業,什麼事都隨著他的希望變成了‘那麼回事’。”作品中的這一句話是異常深刻的:“他為自己努力,也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的奮鬥裡就埋伏著向衰頹轉化的消極因素,“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在舊社會那樣的條件下,祥子的結局只能如此。
其次,這樣的藝術描寫,可以同開頭“快活的,要強的”祥子形成一個尖銳的對比,強化祥子悲劇的色彩。作品的前半部分,作品以相當多的篇幅,描繪了祥子作為勞動者的美的精神世界。他即使在極端苦悶的情況下,也不染指於“白房子”,保持著他純潔的心田;當曹先生家遇難,他分文不取,並向老程表明心跡,表現了一個勞動者坦蕩的胸懷;在冬夜的小茶館裡,他給老馬祖孫兩代買羊肉包充飢,傾注了對窮人真誠的關切;他有可能靠劉四的現成錢過日子而寧願憑自己力氣吃飯,表現了勞動者的本色,等等。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健壯的、善良的、正直的、向上的農村小夥子,卻淪落成為一個如此衰頹的無業遊民,一個自私的、懶惰的可憐蟲!作家在幾處講到這樣的意思:“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在這裡作家提出了一個“誰之罪”的問題,回答自然是十分明確的。所以祥子性格的前後變化,是統一在對舊制度的控訴上的;把祥子的結局按照生活的邏輯寫得越充分,作品的控訴力量越強烈。文學作品總是要訴諸讀者的感情。墮落的祥子喚起的讀者的感情,不是嫌惡,而是悲憤。如果刪去對祥子墮落之後的藝術描寫,這種悲劇的迫人力量反倒減弱了。這是一個使人深思的問題。
最後,這樣的藝術描寫,也強化了作品的思想。這個作品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要否定祥子式的個人奮鬥的道路。老馬曾經用他的體驗,向祥子指出想獨自混好是個夢想:“誰不是那麼想呢?可是誰又混好了呢?……我算是明白了,幹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還難。一個人能有什麼蹦兒?……”祥子從自己的經歷中也明白了:“劉四,楊太太,孫偵探——並不能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他自己,也不能因為要強就得了好處。自己,專仗著自己,真象老人所說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線拴上的螞蚱,有翅膀又怎樣呢?”但是作為個體勞動者的生活和勞動方式,決定他必然選擇個人奮鬥的途徑;即使在他明白這樣的道路走不通之後,由於階級地位的侷限,也不可能自發地找到使自己擺脫苦難的正確道路,而只能在黑暗中亂撞,甚至陷入深淵。老舍以現實主義的筆觸描述了這一個階層勞動者的命運,有深深的同情,也有嚴峻的責難。他稱祥子是“個人主義的末路鬼”,這樣的評斷,既符合歷史的本質真實,也隱含著作家的傾向。這種傾向熔鑄在對祥子墮落結局的藝術描寫之中,這就不但從理念上,更重要的是從感情上激動讀者必須深思這個重大的社會課題。
藝術上的追求
老舍是一位對文體精熟的大作家。他在自己長長的創作歷程上,從未間斷對於寫作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