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冷的天,這麼大的雪,除了馬車上的人,茫茫荒野中,居然還會有別的人?乘客的笑意愈發濃了,不待老薛頭答言,已朗聲應道:“這位仁兄,無須多禮,快請上來吧!”
話音剛落,車沒有一絲震動,厚重的門簾一掀,一個清俊文士已進到了車中。他三十出頭,白皙的臉上,三綹鬍鬚修飾得非常整齊,身上長袍質料華貴,做工精良,一看便知是位世家子弟。
文士凝視乘客,拱手微笑:“多謝閣下讓敝人搭車,卻不知閣下這會子去哪兒?”乘客微微一笑:“仁兄你呢?”
“哦,”文士尋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敝人要去姑蘇,賞梅。”
“賞梅?姑蘇?”乘客目光一亮,輕輕笑了。文士目注乘客,含笑:“怎麼?莫非……閣下也有這份雅興?”
乘客伸了個懶腰:“姑蘇離這兒這麼遠,而且,聽說梅花好像是杭州孤山的好?”文士笑了:“閣下這就錯了。江南梅花冠絕天下,而姑蘇的梅花又冠絕江……”乘客笑接:“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吾鄉。吾鄉舍弟數第一,舍弟作文我幫忙。”
文士失笑道:“但姑蘇鄧尉香雪海的梅花卻無須閣下幫忙。卻不知閣下是否見過那萬千樹梅花,在風雪中一齊綻放時,那清絕脫俗的韻致?若在梅邊吹笛,喚起玉人與我輕輕攀摘,那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意境?林和靖梅妻鶴子,飄逸瀟灑了一生,令我等後人每每思之,真正是嚮往得緊哪!”他目光飄動,顯然已心馳神往了,“更何況,還有那舉世無雙的綠萼華!”
“綠萼華?”文士悠然頷首:“閣下可曾見過,世間竟有花瓣呈淡綠色,並且透明的梅花嗎?綠萼華便是。而天下雖大,這如夢一般的綠萼華,卻只姑蘇鄧尉的香雪海才有。”
乘客的眼睛,比夏夜中最明的那顆星星還要明亮:“被仁兄你這一撩撥,我倒還真想去訪一訪這如夢一般的綠萼華了。”文士笑了:“敝人正愁旅途寂寞,現能有閣下這樣的高人韻士相伴,真是三生有幸!”
“能和仁兄同往姑蘇,一賞那冠絕天下的梅花,實是小弟我三生有幸。”乘客揚聲對車外道,“老伯,今天我們不上魚山了,且到姑蘇賞梅花去。”老薛頭精神一振,揚鞭:“好嘞!”縱馬往南而去。
車行輕快,不過六天工夫,便已近了姑蘇。二人在這六天中談詩論賦、吟詞作對,逸興遄飛,甚是投契。而老薛頭不知何時,已換成了一個彪悍魁梧、身手矯捷、鐵塔般的大漢。
這天,二人方為《洛神賦》究竟是曹植的親身經歷,或僅僅是假託而爭論了一番。文士注目車窗外,喃喃自語:“姑蘇快到了。”
“哦?”乘客掏出一小塊碎銀,道,“小弟有件事,要麻煩兄臺。麻煩兄臺替小弟置一身衣裳來,要白的,不能有一絲雜色在上面。袖寬四尺,袍寬六尺六,內襯新棉。另還要一頂鬥蓬,亦要白色,亦要寬大,亦不能有一絲雜色。”
“怎麼不能有一絲雜色呢?”
“既是賞梅,自是梅花做主,天地間這白茫茫的一片,只梅花的顏色就儘夠了。若摻了其他顏色,豈不是要壞了那無邊的韻致和美景?”文士接過碎銀,讚道:“閣下的確懂梅!”
文士辦事爽快麻利,新置的衣袍、斗篷很快便送上車來了。這麼寬大柔軟、暖和華貴的新衣,穿在身上無疑是極舒服的,舒服得令人想美美地睡上一覺。乘客穿上新衣,又披上鬥蓬,便甜甜地睡著了。
睡意蒙眈中,車好像停下了,又彷彿被輕輕抬起,左轉右繞。為何要把車抬起?莫非已無可供車驅馳的道路了嗎?又忽上忽下,難道香雪海竟是一座山?一縷清雅的、若有若無的馨香襲了進來,這縷馨香沁人心脾,蕩人魂思。乘客便是在睡夢之中,也不禁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這,就是梅花的暗香!
“趙長安,到了,請下車吧!”車外一個聲音冷冰冰地道。是文士!但,文士的聲音不會冷得這樣刺骨,冰得這麼疹人。
趙長安懶洋洋地睜眼,只一眼,便看見了萬千樹橫倚斜出、迎風搖曳的梅枝和梅枝上那萬千朵絢爛清奇、如夢如詩的粉白梅花!梅樹、梅枝、梅花、梅香,在徐徐的寒風之中,清絕、絢絕、美絕、逸絕!
花樹憑水,花姿映雪,花枝臨風,花香宜人,再兼片片飛雪清逸飄灑的韻致,襯得那彌天漫地的梅瓣,粉的更粉,白的更白!
然後,他又看見一座寬大敞亮的廳堂。堂的門額正中,懸著一塊黑底綠字的大匾,上書三字:雪姿堂。堂口兩根黑漆木柱上懸一副對聯:臨水看花,寸心分付梅瓣;揮亳賦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