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他去了桂林,被確診為晚期肺癌,再也沒有回資源來。在彌留的那些天裡,他全身浮腫惡臭,善良的小渝經常去給他換洗衣被和擦澡。
現在,當我遙想資源這個地方時,我仍感到親切,是因為那裡居住著一個名叫鄒聯政的人。他是電影放映站的工作人員,在他身上似乎集中了資源本地人對我的全部善意。在資源後期,我和敏子在縣城沒有住處,小渝也已調回桂林,我們每次到縣城都在他家裡落腳和吃飯,而他一家人也真正把我們當成了自己家的人。他告訴我,他早就崇拜我,但怕我看不起他,不敢打擾,後來看我很平易近人,就不怕了。他是一個天真質樸的人,和我在一起時話語不多,總是高興地微笑著,之所以高興也只是因為和我在一起罷了。離開資源後,我贈他一首詩:“十載困頓彈丸地,世態人心俱熟諳。開口直言已惹恨,閉門讀書亦招讒。愚民幫毒禍尤烈,逆境友情品愈甘。欲散愁懷何所之,君家備得開腸餐。”聽說他後來調到縣政府當了秘書,接著升為副縣長,最後是當縣政協主席。他這麼老實又尊敬文化的人能有官運,說明資源的確有了變化。在任政協主席期間,他在電視上看到我,知道了我的工作單位,便來信邀我回資源一趟。因為忙,我暫時未能成行,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去的。
十一、停止的歲月
在暮色和細雨中,群山朦朧,資江默默地向北流去。多少個黃昏,我站在橋上,靠著橋欄,怔怔地望著雲霧重重的遠方。日復一日,我在這裡過著不變的日子。年復一年,資江就這麼流著,帶走了我的生命的歲月。在這個深山小縣裡,歲月似乎停止了,歷史的發展僅僅表現為日曆的翻動,眼睛和耳朵成了多餘的器官,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證明:這裡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我本是一個喜歡靜的人,卻也不免害怕這裡過分的靜。尤其是敏子調來之前,獨居的日子真是難熬。夜晚,在冷清清的屋子裡,我像困獸一樣坐立不安。我坐在桌前,風吹窗戶,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海一樣無邊無際的夜包圍著我的屋子,並且從視窗、從門縫流進來,在屋中瀰漫,把我淹沒。我掙扎,想逃,想喊,終於不過是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悽清的空氣如同二氧化碳,吸入肺中,進入心臟和血液,令人窒息。人在寂寞中是很難用功的,心裡空蕩蕩的,不知怎樣才好。上床睡覺吧,可是,在那床上看到的也是孤獨二字。給朋友寫信吧,把我的孤獨告訴他們,可是,攤開信箋,一個字也寫不出。孤獨猶如空虛,是不能寫也無從寫的。
真正使我悲哀的是虛度歲月。夜晚臥床,每念及此,常常淚水長流。我問自己:難道我是礦物嗎,久久地埋在這裡,等著誰來開採呢?
公路上走來一男一女,男的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肩扛一袋大米,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地走著,女的背一個破書包,手拿一瓶食油,跟在後面。這是我和我的妻子嗎?我們就這樣地走下去,一直走到老嗎?
鄉間的景色是美麗的,但我仍不免觸景生情,自憐自悲。我站在山坡上,腳下是松針蕨葉,四周是樹林。眼前,遼闊的山谷間,一片雲的海洋,如同凝固的波浪。太陽出來了,突然把山和雲都染紅。多麼美麗啊。然而,我突然發現,一條清澈的小溪在群山間默默流淌,像淚水一樣閃光,終於又消失在群山之中了。我心中一陣悲涼:我生命的溪流不也是這樣嗎?一個人的生活歷程本來就像一條小溪,遇到一塊石頭便可改道的,彎彎曲曲,自己也不知道會流向哪裡,最後卻水流千轉歸大海——那永恆的死。
幾年前,我心中還滿懷希望,我的天空中還有許多彩虹,我相信,我的生活和事業還沒有開始。現在,我睜開眼,閉上眼,都只看見一條平淡的路,我彷彿覺得,我的生活和事業都已經永遠過去了。我根本不是在生活,只是在機械地延續著生命,這可憐的生命!我真想不到,我曾經是一個充滿求知慾的聰明的孩子,卻只得到瞭如此暗淡的一生。一生嗎?不,這太殘忍了,我至死也不相信。
上面這些話其實都摘自我當時的日記。有一段話最能表明,我多麼強烈地感覺到歲月虛度的痛苦:“坐在擁擠的公共汽車裡,我突然覺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不存在了,並且連我曾經存在過也忘記了。今天有一個人,從縣城擠上車,又在中峰下車,為了向一些農民講課。這個人就是我。但是,這個人也可以不是我,而是別的隨便什麼人,反正都一樣。總之,隨便哪個人存在著,卻未必是我。”正是這樣,虛度之為虛度,就因為在這些流逝的歲月中,一個人的自我是不存在的。倘若本來就沒有自我,倒也罷了,對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