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姑娘們卻愛賒賬,買得多送到門口說聲:“記上賬,到整數一塊兒結。”他老實,就拿賬本記上。頭幾年鴨子坑生意好,過十天半月就結了,西安快解放時要賬就越來越難了,舊的賬不結新賬照樣欠。等玉蘭進了白家門,鴨子坑姑娘們的生意更不好了,不欠賬的倒成了奇怪。白老四的錢全置成了貨,貨又全賒了賬,手上竟沒一點錢能進新貨。眼看小鋪子越來越空,他天天翻著賬本怪玉蘭不是旺夫的命,又後悔給老丈人的那五十個大洋,她不敢犟嘴,知道他打人狠哩。
有家姐妹倆也來賒欠,玉蘭嫌老四不管大小戶都欠著,勸他上門要。人家吐著瓜子皮說:“錢嘛,俺還沒賺上哩,不如你在俺姐兒倆裡挑一個,睡上幾晚上不就結了?你媳婦長得再好看也只有一個味道,你就不想嚐嚐別的?”白老四的臉像塊紅布,只好回去了,和玉蘭又慪了場氣。
白老四的鋪子終於關門的那天早晨,玉蘭剛生下的女兒還沒出滿月,她說:“老四,咱不敢再借人家的賬了,還不了可得吃官司哩!”老四還沒說啥,外邊遠遠有人聲在鬧,她問:“咋了?外頭鱉翻潭一樣。”夥計說:“四叔、四嬸快來看!解放軍開了十幾輛卡車,把鴨子坑的姑娘們往火車站拉哩。大茶壺和老頭子還捆著呢!”白老四突然用變了調的聲音說:“完了,全完了!這些個王八孫兒把咱坑了!欠咱的賬給誰要?”
郝玉蘭也醒過神,把小女兒往床上一丟就衝出去了。拉著姑娘們的大卡車正緩緩開過去,好幾輛連在一起,每輛車上都有解放軍拿槍看守,她擠進人群仰頭找著。捆得結結實實的大茶壺和老鴇們被幾個解放軍押著到了近前,頭垂得很低。郝玉蘭衝出人群大聲叫:“權小貴!你欠俺的粉條錢還沒給哩呀!疤拉眼!你也欠俺的錢呀!”車上的人都看見了她,沒一個人說話,權小貴和疤拉眼像沒聽見也沒看見一樣低著頭,她終於大哭起來:“那是俺家的血汗錢呀!你們就是捱了槍子也得還俺的錢!要不俺一家人咋活呀!”
她沒跑多遠就讓人拉回來了,白老四還耷拉著頭坐在家門口發呆哩。
郝玉蘭和白老四賣了門面房還了錢,搬到錦華巷才聽人說鴨子坑真是個大黑坑,不光是白老四的雜貨鋪,不少飯店、裁縫店都讓他們坑垮了。
貳
老梁木匠用擔子把五歲的孫子挑到西安城的時候,是1955年的春天。從河北滄州到西安,他走了三個多月。老梁木匠的河北老鄉們,都住在西安城裡尚德路一帶收破爛過活。西安城街寬房大,到處都是古蹟高門樓,可那都是人家本地人的地方。外來戶們是隨便放下擔子就能找窩安頓下來的,河北老鄉們擠著住的小院沒他爺倆做木匠活兒的地方。老梁木匠只好在西安城小東門外河南人扎堆的錦華巷裡落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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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落長安 第一章(2)
小東門城牆根外邊原來是有野狗出沒的荒地,十幾年前逃荒的河南人來了搭窩棚蓋茅草菴住下了。河南人漸漸蔓延開,孩子們越生越多,房子就緊張起來,一條條小巷細長彎拐,密如蛛網互相通連。錦華巷的人常說:當初這房子是想蓋多少就蓋多少,咋沒想著多佔點地方哩?就有人回他,咱不是打算哪天回老家哩?房不夠住,誰家女人也沒少生孩兒,多的十個八個,睡覺時床邊一地爛鞋。錦華巷裡密密匝匝住了很多戶人家,巷子太狹窄,並排走兩個人都覺著擠,進了巷口就是一路大下坡。土胡基牆上是破油毛氈的頂棚,壓著碎城牆磚低矮得簡直要坐進地下一般,黑洞洞的窗戶比巴掌寬不了多少,糊著爛報紙,門總是敞著,頂多掛著個爛布簾。
老梁木匠和孫子住在錦華巷最後邊最低窪的地方,進屋得先上三塊老城牆磚搭的臺階,老頭兒貪圖屋後有塊小空地;勉強能幹木匠活。這兒就像錦華巷的一截盲腸,抬頭能看見油毛氈頂棚上露出灰不塌塌、豁豁牙牙的西安城牆。在老梁木匠眼裡,西安就像一件舊綢襖,小東門就像一塊縫在舊綢襖邊上的破補丁,錦華巷正好在補丁的中間。
剛落下腳的老梁頭沒閒心跟錦華巷的河南人打哈哈,他得緊著時間做風箱去賣,小小的黑瓦甕里根本沒隔夜糧。老梁木匠只做風箱、木盆、木桶這些本錢小又好賣的木器。做風箱用不著太好的木料,買些包裝箱拆成板就能用,只是一個風箱用的工並不少,釘個長長方方的木箱加上推杆,裡邊裝上風舌頭還要勒上雞毛上箱蓋,一大堆工序實在很麻煩。但這卻是西安人誰家也少不了的東西,有這一手做木盆釘風箱的手藝,老梁頭才敢一頭擔著長鋸短刨子,一頭擔著長安來西安討生活。
吃罷晌